訄书 章太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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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訄书前录
○客帝匡谬
自古以用异国之材为客卿,而今始有客帝。客帝者何也?曰:如满洲之主中夏是也。夫整军之将,司税之吏,一切假客卿于欧美,则以鸡林、靺鞨之宾旅,而为客帝于中国也何损?知是,而逐满之论,殆可以息矣。
抑夫客卿者,有用之者也。客帝者,孰为之主,而与之玺绂者乎?明堂、大微,不司其勋;岱山、梁父,不载其德。盗沃土于中夏,而食其赋税。既无主矣,而客于何有?曰:已矣!弗复道矣。《咸池》之均,弗可以入里耳矣。必若言之,吾则曰:中夏之共主,自汉以来,二干余年,而未尝易其姓也。
昔者《春秋》以元统天,而以春王为文王。文王孰谓?则王愆期以为仲尼是已。欧洲纪年以邪苏,卫藏纪年以释迦,而教皇与达赖剌麻者,皆尝为其共主。中夏之共主,非仲尼之世胄则谁乎?梅福之讼王章也,见新室盗汉之朕而塞之也;及王章不可讼,而上绍殷之议,其指归则以圣庶夺适为臬。是何忘汉之社稷,而为此阔疏之计邪?夫固曰:素王不绝,黑绿之德不弛,则中夏之域,亘千百世而有共主。若夫摄斧扆、掌图籍者,新乎?汉乎?则犹菌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已矣。由福之说,苟言大同,必有起于侧陋,握石椎而怀神珠者,吾民以为可恃,然后君之,斯固拥戴也,亦不得世及矣。若犹是世及也,冠冕未裂,水土未堙,则中夏之共主,其必在乎曲阜之小邑,而二千年之以帝王自号者,特犹周之桓、文,日本之霸府也。苟如是,则主其赏罚,而不得尸其名位。中夏有主,则为霸府于丰镐、秣陵、汴、雒、北平者,汉乎?满乎?亦犹菌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己矣。苟摄之者不得其指,而自以镇抚九有,若天之有摄提大角,斯犹大夫之胪岱,其罪不赦。此汉唐之所以为天囚非命,而客帝之所以愈迫民以攘逐也。
难者曰:今之衍圣公,其爵则九命,其册封则必于京室。今倒植其分,霸其封之者,而帝其受之者,其左夫?
曰:已矣!弗复道矣。吾固曰《咸池》之均,弗可以入里耳矣。
《繁露》有言:“天子不臣二代之后,而同时称王者三。”是则杞、宋之在周世,其名则公,其实则王也(《书《梓材》:“以厥臣达王惟邦君。”《正义》曰:“郑以王为二王之后。”》。夫以胜国之余蘖,不立其图法,不用其官守,然犹通二统而王之。况朝野皆奉其宪典,以纲纪品庶者欤?名曰衍圣公、其实泰皇也。
若夫锡命之典,自汉之封绍嘉以至于今。,更十七姓,七十有余主,而不能以意废黜之。夫非一代之主所得废黜者,则亦非一代之主所得册封也。虽微册封,于孔氏之位何损?其册封,则骜主媚臣之自为僭滥,亦犹乾隆之世,英吉利尝一通聘,而遽书之以为入贡之藩云尔。且昔者成周之末,王赧已虏,而东周特畿内之侯也。其于七王,爵位固不相若,亦侍祠贡献惟谨,且听其黜陟焉。宋氏之于金、元,亦尝至乎称臣称侄矣,然而言神州之王统者,终不以彼而夺此。苟以是为比,则衍圣当帝,而人主之当比于桓、文、霸府也,岂顾问哉?
虽然,此犹千载之蛊事,藏于石室,史官儒生,得守空文以持其义,而世主未尝既其实也。土著之后,逆取顺守,尚已。方其盛时,持重万钧,环天下而为臣妄,虽临辟雍,固不欲捐其黄屋,以朝孔氏之尝酎,斯已泰矣。及夫陵夷积弱,处逃责之台,被窃鈇之言,大枋既失,势侪于家人,宁奉表以臣敌国,而犹岿然自谓尊于玄圣之裔,岂不忸哉!
乃夫宾旅侵突而为君者,故迩梁远,以华夏为异类,蜂刃所抵,类禡厥宗,而无所慇痛。扬州之屠,嘉定之屠,江阴之屠,金华之屠,啗肉也如黑鹫,窃室也如群麀。其他掊发窖藏,掘冢坏陵,而取其金鼎玉杯、银尊珠襦之宝以为储藏者,不可以簿籍计也。及统一天下,六官犹耦,防营犹设(明末马、阮筑板矶城为西防。左良玉叹曰:“今西何所防?殆防我耳!”今之驻防,则谁防乎?名不正,言不顺,二百年泄泄然而不改,异夫),托不加赋以为美名,而以胡骑之餫饷刓敝府库。乍有狱讼,则汉民必不可以得直。乍有剧寇,汉臣贤劳而夷其难。创夷既起,又置其同族于善地以乱其治。吾义士之谋攘逐者,亦宁有过职乎?
逐加於满人,而地割于白人,以是为神州大诟。夫故结肝下首而不欲逞,非其丧志,鉴於蜀、宋也。蜀相之结荆扬也,非忘报也,彼忌曹氏,则吴不得怨;故覆于南郡,烬于白帝,再挫之仇忿,而不敢复焉。宋与女真,宗祢之痛也,引蒙古以灭之,终自戕败,庙算失也。故地处其逼,势处其陧,九世之仇,而不敢复焉。何者?荤牛之斗,玄熊吼怒以格其间,则二牛皆脔也。
且夫今世则又有圣明之客帝,椎胸啮臂,以悔二百五十年之过矣。彼疏其顽童,昵其地主,以百姓之不得职为己大耻,将登荐贤辅,变革故法,使卒越劲,使民果毅,使吏精廉强力,以御白人之侮。大东辛颛之胄,且将倚之以为安隐,若是又可逐乎?虽然,弗逐,则高义殆乎格,配天之志殆乎息矣。决胜负于一朝,两族皆偾,而不顾其后者,日莫涂远之所计,虽非少康,犹之伍员也。中夏虽坏败,宁无其人邪?其攘逐满洲也,在今日;其不攘逐满洲也,亦在今日。客帝诚圣明,则必取谟于陆贽,引咎降名,以方伯自处(《唐书·陆贽传》:德宗议更益大号,贽奏言若以时屯,当有变革,不若引咎降名,以祗天戒)。禘郊之祭,鸡次之典、天智之玉,东序之宝,一切上之于孔氏;彤弓黄钺,纳陛秬鬯,一切受之于孔氏。退而改革朝官,皆如宗人府丞(朝官皆满汉二员,独宗人府丞,则只一汉员)。圈地之满、蒙,驻防之八旗,无置马甲,而除其名粮,一切受治于郡县。自将军以至佐领,皆退为散秩。大政既定,奏一尺书,以告成于孔氏。吾读《伊尹书》,有九主,有素王。吾读《中候》,至于霸免(郑注:“霸犹把也,把天子之事”),有受空之帝(郑注:谓楚义帝)。今以素王空帝,尸其名位,而霸者主其赏罚,则吾中夏所君事者,固圣胄已。其建霸府于域中,则师不陵正,而旅不逼师,臣民之视客帝,非其后辟,其长官也。霍光也,金日磾也,李晟也,浑瑊也,其种系不同,而其役使于王室也若一,则部曲之翼戴之也。汉乎?满乎?亦犹茵鹤马蜩之相过乎前而已矣。君臣不同,则报志可以息,虽弗攘逐,无负于高义。然则二族皆宁,而梅福之大义,且自今始既其实焉。以是流衍于百王,而为宪度,其有成劳于中夏也,亦大矣!
难者曰:今中国羸病,炊之则僵,犁五稔必仆。虽尊祟孔氏,以息内讧,其何瘳乎?曰:需观明堂合宫之法,官天下则帝孔氏,百世丕天之大律、非独为滑夏之代而已。且夫发愤为天下雄,则百稔而不仆;怠惰苟安,则不及五稔而亦仆。吾所议者,为发愤之客帝言也,非为怠惰苟安者言也。夫苟怠惰苟安,虽采椽茅茨,若自处于臣虏,可以亡国;发愤而为雄,而后以降名营主为可恃也。不然,则一饭之顷,已涣然离逖矣,安能五稔?
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,章炳麟曰:余自戊、己违难,与尊清者游,而作《客帝》。饰苟且之心,弃本崇教,其违于形势远矣!且汉帝虽孱弱,赖其同胤,臣民犹或死之。满洲贱族,民轻之,根于骨髓,其外视亡异欧美。故联军之陷宛平,民称“顺民”,朝士以分主五城,食其廪禄,伏节而死义者,亡一于汉种。非人人阘茸庸态,同异无所择,孰甘其死?由是言之,满洲弗逐,欲士之爱国,民之敌忾,不可得也。浸微浸削,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。今弗能昌言自主,而以责宣尼之主祏,面欺!著之以自劾录,而删是篇。
○分镇匡谬
与不得已,官制不及改,则莫若分镇。
分镇尚已。昔唐太宗欲世授节度,而马周、李百药之伦,则谓亲属且不可以领土宇。其后淮朔不宾,柳宗元祖述其意,作《封建论》,盖惧镇将世及,尾大跖戾,黜陟将自主。属时清明,未有外侮,其论议固足以自守也。宋之季,而祸发于穹庐,州郡破碎,墓无完槥,里无完室,则李纲始有分镇之议。虽不竟行,南宋卒赖是以自完其方部。然后知封建有其韪,而郡县有其非也。
定倾之道,一彼而一此。轩辕大角之兽不见,则王者不能以革改。及阳节既尽,必守前世故常之论,以外重内轻为足以亏国家之大柯,此文俗吏之所乐,而知时者故未以是为权概也。
自明以来,行省则有布政使,主用人治赋,不得操兵柄。其后以疆宇廖荒,非能正众之丈人,使之节制将吏,不足以为治,于是有以大臣为督抚者。当明之衰,直隶一隅,有总督三人;十有三行省,其巡抚乃至二十有九。威权虽众著,然所驭乃不过数郡。土宇既狭,不足行其意。终于流寇票突,外患蹑迹,如决澥池而莫之夭阏。此无他,劫於马、李、柳氏之论,常惧方镇屈强,不用朝命,故宁削弱其土,使局促不得自展,至于疆宇坼裂而不悔也。
满洲起朔方,因袭明旧,稍省督抚,小者不损一行省,使教念所下,渐及泰远。然犹禀命于六部,不敢自擅。咸丰之季,汉帝已立,重以外寇,孤清之命,阽阽如累九丸。赖大酋明圣,枢臣善方略,一昔举缄滕扃鐍之智而破碎之;自征自抚,自生自杀,自予自夺,一切属其权于疆吏。是时知兵之臣,威令振肸,或出其竟外,而上不以文法制之,卒能戬灭大平,盗其天球。
由此言之,内外之重轻,所以为利害者,断可知矣。今方镇苶弱,而四裔乘其敝,其极至于虚喝政府,使从而劫疆吏,一不得有所阻桡,割地输币,无敢有异议。被其所以钳束者,则外轻之效,非乎?
与不得已,官制不及改,则莫若以封建、方镇为一。置燕、齐、晋、宋及东三省为王畿,注措无所变。其余置五道:曰关陇,附以新疆;曰楚蜀,附以西藏;曰滇黔桂林;曰闽粤;曰江浙(谓三江、浙江)。道各以督抚才者制之,冠名以地,无以虚辞美称;行政署吏,惟其所令;岁入贡于泉府者数十万,毋有缺乏;扶寸地失,惟斯人是问。一受其爵,非丧土缺贡,终其身无所易;死则代以属吏,荐於故帅,而锡命于朝。其布于邻国,则曰:斯吾附庸之国也,交会约言在是,天室弗与知(案:联邦之制虽同等,联邦外交固在中央政府也。不同等联邦无论。然清室之于朝鲜,任自遣使,既尝破其例矣)。若是,则外人不得挟政府以制九域,冀少假岁月以修内政。人人亲其大吏,争为效命,而天下少安矣。
夫清世名位至滥,独爵号乃重于灵鼍之鼓。蒙古而外,非宗室无有处王位者,虽五等亦非勋臣不得与。此其法昉于汉、明之制,然明永历讨不庭也,何腾蛟则以中湘王封墓。其后若金声桓、李定国数子,皆剖青圭而正王位,其膏不屯,其印不刓。何者?遭值丧乱,则守文之制,固运而往矣。且古者上公九命,子男特五命耳,其位乃下于列卿。是改成周之典,足以度越千世。其在中叶,惟唐制最中绳。其秩,亲王正一品,与三公三司同;嗣王、郡王,则不过从一品;降及男国,则不过五品。故宰相皆公,而将帅以郡王封者三十余辈。以李光弼之部,王者至十校。今俄、英之相,多以王公称者。远则唐制,而近则西邻,以此崇重方镇,夫何牵于往日之制乎?
或以唐世河北失驭,其端自方镇之有功始。此皆愚儒无知,惩既成之事,顾不知其谋始之所以难也。使唐无方镇,十道且不能保,奚翅失河北而已!其卒旅距抗命者,以武夫悍突之将,勇于趋利,而未尝知方,故侵寻至不可制。今以文臣,而惧其跳踉为桀寇,自唐以来,其孰觌之哉?
夫法不外操,而兵不中制,今自九服以内,旬始未出,而瓜分固已亟矣。瓜分而授之外人,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?方镇虽不肖,尚略得三四人,其他或愿悫无雄略。吾闻晚明之将帅,史可法最劣,其次有瞿式耜,其次有李定国,其次有郑成功、张煌言。后出益倞,则习于戎事故也。始虽愿悫,而代之者必雄略矣,其愈于中制者亦远矣。
且夫利不过幅,则用足也;思不出位,则虑周也;兵不外募,则士附也;吏不旁掣,则功立也。当裔夷之竞,而求之剽末,以觊自全,使烝民有立,政府缓带,舍是则无长计矣。若其检式群下,和齐县内,微革更官制,则犹篆车之无輹而丁时者或未意是也。《颂》曰:“皇以间之!”
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,章炳麟曰:怀借权之谋,言必凑是。今督抚色厉中干,诸少年意气盛壮,而新用事者,其葸畏又过大耋旧臣,虽属以一道,弗能任。《传》曰:“负且乘,盗之招包。”纵满洲政府能弃,若无收者何?夫提挈方夏在新圣,不沾沾可以偷取。鉴言之莠,而删是篇。
●原学第一
视天之郁苍苍,立学术者无所因。各因地齐、政俗、材性发舒,而名一家。
希腊言:海中有都城曰韦盖,海大神泡斯顿常驰白马水上而为波涛(《宗教学概论》)。中国亦云。此非滨海者弗能虑造是也。伯禹得龟文,谓之九畴。惟印度亦曰:洪水作,韦斯拏化鱼。视摩拏以历史,实曰《色富兰那》。二谶之迹,国有大川,而馈饷其诬。寒冰之地言齐箫,暑湿之地言舒绰,瀛坞之地言恢诡,感也。故正名隆礼兴于赵,并耕自楚,九州五胜怪迂之变在齐稷下。地齐然也。
七雄构争,故宋钘、尹文,始言别宥,“以聏合欢,以调海内”。雅典共和之政衰,贵族执政,而道益败。故柏拉图欲辨三阶:以哲学者操主权,德在智;其次军士,德在勇;其次农、工、商,德在节制(柏拉图生于贵族,素贱平民主义,至是又惩贵族主义,故构此理想政体)。周室坏,郑国乱,死人多而生人少。故列子一推分命,归于厌世,御风而行,以近神仙。希腊之末,甘食好乐,而俗淫湎。故斯多葛家务为艰苦,作《自裁论》,冀脱离尘垢,死而宴乐其魂魄。此其政俗致之矣。
倍根性贪墨,为法官,以贿败。以是深观,得其精和,故能光大冥而倡利己。路索穿窬脱纵,百物无所约制。以是深观,得其精和,故能光大冥而极自由。庄用曰,封侯与治纩者,其方同也,惟其材性也。
夫地齐阻于不通之世,一术足以概量其国民。九隅既达,民得以游观会同,斯地齐微矣。材性者,率特异不过—二人,其神智苟上窥青天,违其时则舆人不宜。故古者有三因,而今之为术者,多观省社会,因其政俗,而明一指。
●订孔第二
远藤隆吉曰:“孔子之出于支那,实支那之祸本也。夫差第《韶》、《武》,制为邦者四代,非守旧也。处于《人表》,至岩高,后生自以瞻望弗及,神葆其言,革一义,若有刑戮,则守旧自此始。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,咎亡于孔氏。祸本成,其胙尽矣。”(远藤氏《支那哲学史》)
章炳麟曰:凡说人事,固不当以禄胙应塞。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。曰:六艺者,道、墨所周闻。故墨子称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,多太史中秘书。女商事魏君也”,衔说之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从说之以《金版》、《六弢》(《金版》、《六弢》,道家大公书也,故知女商为道家)。异时老、墨诸公,不降志于删定六艺,而孔氏擅其威。遭焚散复出,则关轴自持于孔氏,诸子却走,职矣。
《论语》者晻昧,《三朝记》与诸告饬、通论,多自触击也。下比孟轲,博习故事则贤,而知德少歉矣。
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,以隆礼合群治天下。不过三代,以绝殊瑰;不贰后王,以綦文理。百物以礼穿敹,故科条皆务进取而无自戾(《荀子·王制》上言: “道不过三代,法不贰后王。”下言:“声,则凡非雅声者举废;色,则凡非旧文者举息;械用,则凡非旧器者举毁;夫是之谓复古。”二义亦非自反。雅声、旧文、旧器,三代所用,人间习识。若有用五帝之音乐、服器于今,以为新异者,则必毁废。故倞注曰:“复三代故事,则是复古不必远举也。”)。其正名也,世方诸认识沦之名学,而以为在琐格拉底、亚历斯大德间(桑木严翼说)。由斯道也,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。其视孔氏,长幼断可识矣。
夫孟、荀道术皆踊绝孔氏,惟才美弗能与等比,故终身无鲁相之政,三千之化。才与道术,本各异出,而流俗多视是崇堕之。近世王守仁之名其学,亦席功伐已。曾国藩至微末,以横行为戎首,故士大夫信任其言,贵于符节章玺。况于孔氏尚有踊者!孟轲则踬矣,虽荀卿却走,亦职也(荀卿学过孔子,尚称颂以为本师。此则如释迦初教本近灰灭,及马鸣、龙树特弘大乘之风,而犹以释迦为本师也)。
夫自东周之季,以至禹,《连山》息,《汨作》废,《九共》绝,墨子支之,只以自陨。老聃丧其征藏,而法守亡,五曹无施。惟荀卿奄于先师,不用。名辩坏,故言殽;进取失,故业堕;则其虚誉夺实以至是也。
虽然,孔氏,古良史也。辅以丘明而次《春秋》,料比百家,若旋机玉斗矣。谈、迁嗣之,后有《七略》。孔子死,名实足以伉者,汉之刘歆。
白河次郎曰:“纵横家持君主政体,所谓压制主义也。老庄派持民主政体,所谓自由主义也。孔氏旁皇二者间,以合意干系为名,以权力干系为实,此儒术所以能为奸雄利器。使百姓日用而不知,则又不如纵横家明言压制也。”案:所谓旁皇二者间者,本老氏之术,儒者效之,犹不若范蠡、张良为甚。庄周则于《马踬》、《胠箧》诸论,特发老氏之覆。老、庄之为一家,亦犹输、墨皆为艺士,其攻守则正相反,二子亦不可并论也。故今不以利器之说归曲孔氏。余见《儒道》篇。
●儒墨第三
《春秋》、《孝经》,皆变周之文,从夏之忠,而墨子亦曰“法禹”。不法其意而法其度,虽知三统,不足以为政。戾于王度者,非乐为大。彼苦身劳形以忧天下,以苦自觳,终以自堕者,亦非乐为大。
何者?喜怒生杀之气,作之者声也。故湩然击鼓,士忾怒矣。枪然撞錞于,继以吹箫,而人人知惨悼。儒者之颂舞,熊经猿攫,以廉制其筋骨,使行不愆步,战不愆伐,惟以乐倡之,故人乐习也。无乐则无舞。无舞则苶弱多疾疫,不能处憔悴。将使苦身劳形以忧天下,是何以异于腾驾蹇驴,而责其登大行之阪矣?嗟乎!巨子之传,至秦汉间而斩。非其道之不逮申、韩、商、慎,惟不自为计,故距之百年而堕;夫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,遭秦未灭。今五经粗可见,《乐书》独亡,其亦昉于六国之季,墨者昌言号呼以非乐,虽儒者亦鲜诵习焉。故灰烬之余,虽有窦公、制氏,而不能记其尺札也。呜呼!佚、翟之祸,至自毙以毙人,斯亦酷矣。
诋其“兼爱”而谓之“无父”,则末流之噧言,有以取讥于君子,顾非其本也。张载之言曰:“凡天下疲、癃、残、疾、鳏、寡、茕、独,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。”或曰:“其理一,其分殊。”庸渠知墨氏兼爱之旨,将不一理而殊分乎?夫墨家宗祀严父,以孝视天下,孰曰无父(详《孝经本夏法说》,此不具疏)?
至于陵谷之葬,三月之服,制始于禹。禹之世,奔命世也。墨翟亦奔命世也。伯禽三年而报政,曰:革其故俗,丧三年乃除。大公反之,五月而报政。然则短丧之制,前倡于禹,后继踵于尚父。惟晏婴镌之,庐杖衰麻,皆过其职。墨子以短丧法禹,于晏婴则师其纤啬,而不能师其居丧,斯已左矣。
虽然,以短丧言,则禹与大公,皆有咎,奚独墨翟?以蔽罪于兼爱,谓之无父,君子重言之(又案《水经·淇水注》:《论语比考谶》曰:“邑名朝歌,颜渊不舍,七十弟子揜目,宰予独顾,由蹙堕车。”宋均曰:“子路患宰予顾视凶地,故以足蹙之,使堕车也。”寻朝歌回车,本墨子事,而《沦语谶》以为颜渊。此六国儒者从墨非乐之证也。至于古乐,亦多怪迂,诚有宜简汰者。然乐则必无可废之义)。
●儒道第四
学者谓黄老足以治天下,庄氏足以乱天下。
夫庄周愤世湛浊,已不胜其怨,而托卮言以自解,因以弥论万物之聚散,出于治乱,莫得其耦矣。其于兴废也何庸?
老氏之清静,效用于汉。然其言曰:“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”其所以制人者,虽范蠢、文种,不阴鸷于此矣。故吾谓儒与道辨,当先其阴鸷,而后其清静。韩婴有言: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虽得国可耻。”儒道之辨,其扬榷在此耳。
然自伊尹、太公,有拨乱之才,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(《汉·艺文志》,道家有《伊尹》五十一篇,《太公》二百三十七篇)。迹其行事,与汤、文王异术,而钩距之用为多。今可睹者,犹在《逸周书》。老聃为柱下史,多识故事,约《金版》、《六弢》之旨,著五千言,以为后世阴谋者法。其治天下同,其术甚异于儒者矣。故周公诋齐国之政,而仲尼不称伊、吕,抑有由也。
且夫儒家之术,盗之不过为新莽。而盗道家之术者,则不失为田常。汉高祖得木不求嬴,财帛妇女不私取,其始与之而终以取之,比于诱人以《诗》、《礼》者,其庙算已多。夫不幸污下以至于盗,而道犹胜于儒。
然则愤鸣之夫,有讼言“伪儒”,无讼言“伪道”,固其所也。虽然,是亦可谓防窃钩而逸大盗者也。
●儒法第五
自管子以形名整齐国,著书八十六篇,而《七略》题之曰“道家”。然则商鞅贵宪令,不害主权术(见《韩非·定法篇》),自此始也。道其本已,法其末已!
今之儒者,闻管仲、申、商之术,则震栗色变,曰:“而言杂伯。恶足与语治?”尝试告以国侨、诸葛亮,而诵祝冀为其后世。抑未知侨、亮之所以司牧万民者,其术亦无以异于管仲、申、商也。
然则儒者之道,其不能摈法家,亦明已。今夫法家亦得一于《周官》,而董仲舒之《决事比》,引儒附法,则吾不知也。
夫法家不厌酷于刑,而厌歧于律。汉文帝时,三族法犹在,刑亦酷矣。然断狱四百,几于兴刑措之治者,其律壹也。律之歧者,不欲妄杀人,一窃著数今、一伤人著数令,大辟之狱差以米,则令诛。自以为矜慎用刑,民不妄受戮矣。不知上歧于律,则下遁于情,而州县疲于簿书之事,日避吏议,娖娖不暇给。故每蔽一囚,不千金不足以成狱,则宁过而贳之,其极,上下相蒙,以究于废弛。是故德意虽深,奸宄愈出以暴恣,今日是也。
仲舒之《决事比》援附经谶,有事则有例,比于酂侯《九章》,其文已冗,而其例已枝。已用之,斯焚之可也!著之简牍,拭之木觚,以教张汤,使一事而进退于二律。后之廷尉,利其生死异比,得以因缘为市,然后弃表埻之明,而从縿游之荡。悲夫!儒之戾也,法之弊也。
吾观古为法者,商鞅无科条,管仲五五曹令。其上如流水,其次不从则大刑随之。律不亟见,奚有于歧者?子弓曰:“居敬而行简,以临其民。”呜呼!此可谓儒法之君矣。
●儒侠第六
漆雕氏之儒废,而闾里有游侠(《韩非·显学》:漆雕氏之儒,“不色挠,不目逃,行曲则违于臧获,行直则怒于诸侯。”是漆雕氏最与游侠相近也)。
侠者无书,不得附九流,岂惟儒家摈之,八家亦并摈之。然天下有亟事,非侠士无足属。侯生之完赵也,北郭子之白吴婴也(见《吕氏·士节篇》),自决一朝,其利及朝野。其视聂政,则击刺之萌而已矣。
且儒者之义,有过于“杀身成仁”者乎?儒者之用,有过于“除国之大害,捍国之大患”者乎?夫平原君,僭上者也,荀卿以为“辅”;信陵君,矫节者也,荀卿以为“拂”(见《荀子·臣道篇》)。世有大儒,固举侠士而并包之。而特其感慨奋厉,矜一节以自雄者,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。
大侠不世出,而击刺之萌兴。虽然,古之学者,读书击剑,业成而武节立,是以司马相如能论荆轲(《艺文志》杂家:《荆轲论》五篇,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,司马相如等论之)。天下乱也,义士则狙击人主,其他藉交报仇,为国民发愤,有为鸱枭于百姓者,则利剑刺之,可以得志。当世之平,刺客则可绝乎?文明之国刑轻,而奸谀恒不蔽其辜,非手杀人,未有考竟者也。康回滔天之在位,贼元元无算,其事阴沉,法律不得行其罚,议官者廑而去之。虽去,其朋党众,喧于井里,犹聚疑沮事。当是时,非刺客而巨奸不息,明矣。
故击刺者,当乱世则辅民,当治世则辅法。治世知其辅法,而法严诛于刺客,何也?训曰:大臣能厚蓄积者,必浚民以得之,如子孙之善守,是天富不道之家也,故不若恣其不道以归于人(本《唐书·卢坦传》载坦语)。彼攻盗亦捊取于不道矣,法则无赦。何者?盗与刺客冒法抵禁者众,则辅法者不得独贳以生。哲王者知其裨补于政今,而阴作其气,道之以义方已矣。
今之世,资于孔氏之言者寡也,资之莫若十五儒:“虽危起居,竟信其志”; “引重鼎不程其力,鸷虫攫搏不程勇”者(凡言儒者,多近仁柔。独《儒行》记十五儒,皆刚毅特立者。窃以孔书泛博,难得要领。今之教者宜专取《儒行》一篇,亦犹古人专授《孝经》也)。
○附:上武论征张良事
《楚汉春秋》曰:淮阴武王反,上自击之(淮阴武王,韩信也。汉世诸王,诛死者亦有谥。燕刺王是其比矣。言上自击之者,即伪游云梦事,古史文不甚明了耳),张良居守。上体个女,卧辒车中,行三四里,留侯走东追上,簪堕被发,𦔼辒车排户,曰(案《说文》:“𦔼,使也,从支,◎【左耳右】省声。”非其字,当是搑之或字。《说文》:“搑,推捣也,从手,茸声。”此则从支,茸省声。𦔼辒车者,推启其窗):“陛下即弃天下,欲以王葬乎?以布衣葬乎?”上骂曰:“若翁天子也,何故以王及布衣葬乎?”良曰:“淮南反于东,惟阴害于西(案:反、害,字当互讹。时淮南未反也。淮阴王楚,亦在长安东南,视淮南则在西矣),恐陛下倚沟堑而终也”(引见《御览》二百九十四)世读《大史公书》,言留侯如妇人好女,皆念以为远谋深婉,不兆于声色间。观其簪堕被发,一何厉也?秦汉间游侠之风未堕,良又素习于椎击者。下邳受书而后,优游道术以自持,忍也,而轻侠蹈厉之气,遇亟则亦显暴,固与诸葛亮、谢安之徒异矣。武德衰,学士慕良,乐闻其阔缓宁靖,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。是故登为大帅,而不任举一佩刀;谋于轩较之下,目可赡马。
●儒兵第七
甚矣!《阴符经》之缪也。其言曰:“天发杀机,龙蛇起陆;人发杀机,天地反覆。”以为杀机之蛰,必至是而后起也。夫机之在心也,疾视作色,无往而非杀,无杀而非兵。兵也者,威也;威也者,力也。民之有威力,性也,武者不能革,而工者不能移,岂必至于折天柱、绝地维哉!
儒者曰:“我善御寇,‘不禽二毛,不鼓不成列’,虽文王之用师,莫我胜也。”君子曰:田佁!其一曰:“我善御敌,仰屋以思,为《兵法百言》。虽以不教民战可也。,”君子曰:黠而愚!隅差智故而騃。
夫治兵之道,莫径治气。以白挺遇刃,十不当二;以刃遇火器,十不当一;以火器遇火器,气不治,百不当一。治气者,虽孟、荀与穰苴,犹是术也。有本有末而已矣!
末而末者,可以撢其本。故蹴鞠列于技巧(《汉·艺文志》兵家有《蹴鞠》二十五篇),棋势、皇博列于术艺(《隋·经籍志》兵家有《棋势》四卷,《皇博法》一卷。案,今德意志教陆军有兵棋,其来远矣),不知者以为嬉戏也。其知者,以为民性有兵,不能旦旦而用于寇,故小作其杀机,以鼓其气。与儒者之乡射,其练民气则同。虽孟、荀与穰苴,犹是术也。此兵之本也。
若夫临敌之道则有矣。方机动时,其疾若括镞;非先治气,则机不可赴;赴机以先人,而人失其长技矣。故曰:智者善度,巧者善豫,羿死桃棒不给射,庆忌死剑不给博。王守仁知气,此所以成胜。
●学变第八
汉晋间,学术则五变。
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,垂则博士,教皇也。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,苟得利禄,而不识远略,故杨雄变之以《法言》。
《法言》持论至剀易,在诸生间,峻矣。王逸因之为《正部论》,以《法言》杂错元主,然己亦无高论(《正部论》元书已亡,诸书援引犹见大略,下论亡书准此)。顾猥曰:颜渊之箪瓢,则胜庆封之玉杯(《艺文类聚》七十三,《御览》七百五十九引)。欲以何明,而比拟违其伦类?盖忿狷之亢辞也。
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,故王充始变其术,曰:“夫笔著者,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;口论,务解分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也。”作为《论衡》,趣以正虚妄,审乡背。怀疑之论,分析百端;有所发擿,不避孔氏。汉得一人焉,足以振耻。至于今,亦未有能逮者也。然善为蜂芒摧陷,而无枢要足以持守,斯所谓烦琐哲学者。惟内心之不充颎,故言辩而无继。充称桓君山素死相之迹,存于《新论》(《定贤篇》)。《新论》今亡,则桓、王之学亦绝。或曰:今之汉学,论在名物,不充其文辩,其正虚妄,审乡背,近之矣。
东京之衰,刑赏无章也。儒不可任,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。王符之为《潜夫论》也,仲长统之造《昌言》也,崔寔之述《政论》也,皆辨章功实,而深嫉浮淫靡靡,比于“五蠹”;又恶夫以宽缓之政,治衰敝之俗。《昌言》最恢广 上视杨雄诸家,牵制儒术,奢阔无施,而三子闳达矣。法家之教,任贤考功,期于九列皆得其人,人有其第,官有其伍,故姚信《士纬》作焉。乱国学者,盛容服而饰辩说,以贰人主之心,“修誉不诛,害在词主”(二语即《阮子正论》之言,见《意林》四引),故阮武《正论》作焉。自汉季以至吴、魏,法家大行,而钟繇、陈群、诸葛亮之伦,皆以其道见诸行事,治法为章。然阔疏者苟务修古,亦欲以是快其佚荡。故魏衰而说变。
当魏武任法时,孔融已不平于酒几,又著论驳肉刑。及魏杜恕倜傥任意,盖孟轲之徒也。凡法家,以为人性忮悍,难与为善,非制之以礼,威之以刑,不肃。故魏世议者言:“凡人天性多不善,不当待以善意,更堕其调中。”惟杜恕惎闻之,而云:“己得此辈,当乘桴蹈仓海,不能自谐在其间也。”(《魏志·杜恕传》注引《杜恕新书》)恕为《兴性论》,其书不传。推校之,则为主性善者。其作《体论》,自谓“疏惰饱食,父忧行丧,在礼多愆,孝声不闻”(引见《意林》五)。荀卿所谓“顺情性而不事礼义积伪”者也。盖自魏武审正名法,钟、陈辅之,操下至严。文、明以降,中州士大夫厌检括苛碎久矣。势激而迁,终以循天性、简小节相上,固其道也。会在易代兴废之间,高朗而不降志者,皆阳狂远人。礼法浸微,则持论又变其始。
嵇康、阮籍之伦,极于非尧、舜,薄汤、武,载其厌世,至导引求神仙,而皆崇法老庄,玄言自此作矣(魏晋间言神仙者,皆出于厌世观念,故多藉老庄抒其愤激。独葛洪笃信丹药,而深疾老庄,恶放弃礼法者如仇雠。观《抱朴》外篇《疾谬》、《诘鲍》,其大旨在是矣。盖吴士未遭禅让,无所忿恚,故论多守文。及其惑于仙道,根诸天性,亦视愤世长往者为甚也)。
凡此五变,各从其世。云起海水,一东一西,一南一北,触高冈,象林木而化。初世雄逸,化成于草昧,而最下矣。
然著书莫易以杂说援比诸家。故季汉而降,其流不绝。汉时周生烈已为《要论》。其后蒋济作《万机论》,谯周作《法训》,顾谭作《新语》,陆景作《典语》,杜夷作《幽求新书》,杨泉作《物理论》。秦菁、唐滂之徒,皆有论著,或称杂家,或缘儒老。上者稍见行事兴坏,其次乃以华言相耀。惟荀悦、徐干为愈。《申鉴》温温,怀宝自珍。《中论》朴质理达矣。殷基曰:“质胜文,石建;文胜质,蔡邕;文质彬彬,徐干庶几也。”
●学蛊第九
宋之余烈,蛊民之学者,程、朱亡咎焉,欧阳修、苏轼其孟也。
修不通六艺,正义不习,耐瞍以说经,持之无故,諓諓以御人,辞人也。不辨于名理,比合训言,反覆其文,自以为闻道,遭大人木强,而已得尸其名,以色取仁,居之不疑矣。
轼之器,尽于发策决科,上便辞以耀听者;义之正负,朝莫之间,不遑计也。又飞钳而善刺也,审语默以自卫也,不知者—,宁墨藏其九;知不合一也,九合者不言。导人于感忽之间、疑玄之地以取之,故终身言谈无衅。且听辩之道,甲乙是非,本以筹策校计少多而断优绌。斯道少衰,惟后胜以为倞。故轼之诘人,专以后起伏击,无问其得失盈于算数未也。
夫程朱虽未竞竘眇,犹审己求是,夸不若修,无寻常文墨检式不若轼。修之烈,令专己者不学而自高贤,自谓以文辞承统,正体于上,玄圣素王。轼也使人跌逖而无主,设两可之辩,仗无穷之辞,遁情以笑,谓道可见端,而不睹其尾,谓求学皆若解闭者,以不解解之也。孔子曰:“亡而为有,虚而为盈,难乎有恒矣。”巫医尚不可作,况朴学百艺邪?
幸有顾炎武、戴震以形名求是之道约之,然犹几不能胜。何者?淫文破典,附靡者众。今即诮士人以程、朱,辄勃然,以为侏儒鄙生我矣;诮以修、轼,什犹七八欢舞:校其乡背之数,学之不讲,谁之咎也?
《易说》曰:“阴羽之鸣,其子和之,不如翰音,丧其中孚;中孚之丧,不如大风,噫气落山;风之噫而山材落也,款言所以为蛊也。”嗟乎!赫赫皇汉,博士黯之:自宋以降,弥又晦蚀。来者虽贤,众寡有数矣!不知新圣哲人,持名实以遍诏国民者,将何道也?又不知齐州之学,终已不得齿比于西邻邪?
世言尊君卑臣,小忠为教,至程、朱始甚。此则未是。唐末说《春秋》者日众,要以明其事君尽谄之义。盛均作《仲尼不历聘解》,孙郃作《春秋无贤臣论》,皆持此旨。宋人张之,亦其势也。然程、朱犹有是非然否之辨。程于妇人有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之说,盖一言以为不智尔。欧阳则壹任名分,无复枉直可辨;其于孙复,颂美不尽,正以所见翕合故也。朱元晦亦言明复《春秋尊王发微》,推言治道,凛凛可畏。此则欧阳之余烈,已流及朱学矣。吾不谓程、朱绝无瑕疵,然即小忠为教一言,其祸首亦非程、朱也。
●王学第十
王守仁南昌、桶冈之功,职其才气过人,而不本于学术。其学在方策矣,数传而后,用者徒以济诈,其言则只益缦简粗粗。何也?王守仁之立义,至单也。
性情之极,意识之微,虽空虚若不可以卷握,其䚡理纷纭,人鬓鱼网,犹将不足方物。是故古之为道术者,“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”(《庄子·天下篇》语)。《周官》、《周书》既然,管夷吾、韩非犹因其度而章明之。其后废绝,言无分域,则中夏之科学衰。况于言性命者,抱蜀一趣,务为截削省要,卒不得省,而几曼衍,则数又亡以施。故校以浮屠诸论、泰西惟心合理之学说,各为条牒,参伍以变者,蛰之与昭、跛之与完也。
夫浮屠不以单说成义,其末流禅宗者为之。儒者习于禅宗,虽经论亦不欲睹,其卒与禅宗偕为人鄙。义窭乏而尚辞,固狭质也。
尝试最观守仁诸说,独“致良知”为自得,其他皆采自旧闻,工为集合,而无组织经纬。
其曰“人性无善无恶”,此本诸胡宏(胡宏曰:“凡人之生,粹然天地之心,道义完具,无适无莫,不可以善恶辩,不可以是非分。”又曰:“性者,善不足以言之,况恶邪?”),而类者也,陆克所谓“人之精神如白纸”者也。
其曰“知行合一”,此本诸程项(程颐曰:“人必真心了知,始发于行。如人尝噬于虎,闻虎即神色乍变。其未噬者,虽亦知虎之可畏,闻之则神色自若也。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,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,野人则否。学者真知亦然。若强合于道,虽行之必不能持久。人性本善,以循理而行为顺,故烛理明,则自乐行。”案:此即知行合一之说所始),而紊者也,徒宋钘所谓“语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”者也(案:以色变为行,是即以心之容为心之行也。此只直觉之知,本能之行耳。自此以上,则非可以征色发声,遽谓之行也。然程说知行,犹有先后。希腊琐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说,亦谓了解善为何物,自不得不行之。并有先后可序。王氏则竟以知行为一物矣。卒之二者各有兆域,但云不知者必不能行,可也;云知行合流同起,不可也。虽直觉之知,本能之行,亦必知在行先,徒以事至密切,忘其距离,犹叩钟而声发,几若声与叩同起。然烛而暗除,不见暗为烛所消。其实声浪、光浪,亦非不行而至,其间固尚有忽微也。要之程说已滞于一隅,王氏衍之,其缪滋甚)。
其于旧书雅记邪,即言“尧舜如黄金万镒,孔子如黄金九千镒”,则变形于孔融者。融为《圣人优劣论》曰:“金之优者,名曰紫磨,犹人之有圣也。”(《御览》八百十一引)即言人心亡时而不求乐,虽丧亲者,蓄悲则不快,哭泣擗踊,所以发舒其哀,且自宁也,则变形于阮籍者。籍为《乐论》曰:“汉顺帝上恭陵,过樊濯,闻鸟鸣而悲,泣下横流,曰:‘善哉鸟鸣!使左右吟声若是,岂不佳乎?’此谓以悲为乐也。”(《御览》三百九十二引)
夫其缀辑故言如此其众,而世人多震慑之,以为自得。诚自得邪?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,其条文必贯,其䚡理必可比伍。今读其书,顾若是无组织经纬邪?守仁疾首以攻朱学。且朱学者,恒言谓之支离矣。泛滥记志而支离,亦职也。今立义至单,其支离犹自若。
悲夫!一二三四之数绝,中夏之科学衰。故持—说者,傀卓于当年,其弟子无由缘循干条以胜其师,即稍久而浸朽败。自古皇汉先民以然,非独守仁一人也(丘震曰:王氏自得之义,独“致良知”说。此固不可推究以极其辞,何者?良知不可言“致”,受“致”则非良知,当言“致可能性”尔。王氏胶于《大学》致知之文,以是傅会,说既违于论理,推究之则愈难通。宜其弟子无由恢扩也)。
抑吾闻之,守仁以良知自贵,不务诵习,乃者观其因袭孔、阮,其文籍已秘逸矣。将钩沉捃啧以得若说,而自讳其读书邪?夫不读书以为学,学不可久,为是阴务诵习,而阳匿藏之。自尔渐染其学者,若黄宗羲、李绂,皆博览侈观,旁及短书。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。章言不饰,李绂始为。
●颜学第十一
明之衰,为程、朱者痿弛而不用,为陆、王者奇觚而不恒。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,故颜元返道于《地官》以乡三物者,德、行、艺也,斯之谓格物(案:以习行三物为学,无为傅会格物。傅会则“格”字训诂,终不可通)。保氏教六艺者,自吉礼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。更事久,用物多,而魂魄强,兵农、水火、钱谷、工虞,无不闲习。辅世则小大可用,不用而气志亦日以奘驵,安用冥求哉?观其折竹为刀,以胜剑客,磐控驰射,中六的也;当明室颠覆,东胡入帝,而不仕宦,盖不忘乎光复者。藉在晚近,则骑帆而动旝也。故曰:“勇,达德也。”又数数疢心于宋氏之亡,儒生耆老痛摧折才士,而不用其尚武,则义之所激已。然外敕九容、九思,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堕。《曲礼》自记言行,不欺晦冥;持志微眇若是,斯所以异于陈亮也。苦形为艺,以纾民难;其至孝恻怆,至奔走保塞,求亡父丘墓以归;讲室列弦匏弓矢,肄乐而不与众为觳;斯所以异于墨子也。形性内刚,孚尹旁达,体骏驵而志齐肃,三代之英,罗马之彦,不远矣!
独恨其学在物,物物习之,而概念抽象之用少。其讥朱熹曰:“道犹琴也(本作‘《诗》《书》犹琴也’,与前后文义皆不合,今以意更正),明于均调节奏之谱,可谓学琴乎?故曰以讲读为求道,其距千里也。即又有妄人指谱而曰:‘是即琴也,辨音律,协声均,理性情,通神明。’无越于是谱,果可以为琴乎?故曰以书为道,其距万里也。千里万里,何言之远也!亦譬之学琴然:歌得其调,抚娴其指,弦求中音,徽求中节,声求协律,是之谓学琴矣,未为习琴也。指从志,音从指,清浊疾徐有常节,鼓有常度,奏有常乐,是之谓习琴矣,未为能琴也。弦器可手制也,音律可耳审也,诗歌惟其所欲也,志与指忘,指与弦忘,私欲不作,而大和在室,感应阴阳,化物达天,于是乎命之曰能琴。今指不弹,志不会,徒以习谱为学琴,是渡河而望江也,故曰千里也。今目不睹,耳不闻,徒以谱为琴,是指蓟丘而谈滇池也,故曰万里也。”(录颜说)
夫不见其物器而习符号,符号不可用。然算术之横从者,数也。数具矣,而物器未形,物器之差率,亦即无以跳匿,何者?物器丛繁,而数抽象也。今夫舍谱以学琴,乃冀其中协音律,亦离于抽象,欲纤息简而数之也。算者,谱者,书者,皆符号也。中国自六经百家以逮官书,既不能昭皙如谱,故胶于讲读者,貤缪于古人而道益远。非书者不可用,无良书则不可用。今不课其良不良,而课其讲读不讲读,即有良书,当一切废置邪?良书废,而务水火工虞,十世以后将各持一端以为教。昔管子明水地,以为集于天地,藏于万物,产于金石,集于诸生,故曰水神。惟佗流士(希腊人)亦谓宙合皆生于水。海克德斯(希腊人)明神火播于百昌,则为转化,藏于胸中,干暵者为贤人,润湿者为愚人。此皆嵬琐于百物之杪枝,又举其杪枝以为大素,则道术自此裂矣。故曰滞于有形,而概念抽象之用少也。
颜氏讥李颙不能以三事三物使人习行,顾终身沦于讲说。其学者李塨、王源,亦皆惩创空言,以有用为臬极。周之故言,仕、学为一训(《说文》:仕,学也)。何者?礼不下庶人,非宦于大夫,无所师。故学者犹从掾佐而为小史(秦法以吏为师,此革战国之俗,而返之三代也)。九流所萌蘖,皆畴人之法,王官之契也。然更岁月久,而儒、道、形名,侵寻张大,以为空言者,社会生生之具至爻错。古者更世促浅,不烦为通论。渐渍二三千岁,不推其终始,审其流衍,则维纲不举,故学有无已而凑于虚。且御者必辨于骏良玄黄,远知马性,而近人性之不知;射者必谨于往镞拟的,外知物埻,而内识埻之不知;此其业不火驰乎?其学术不已憔悴乎?
观今西方之哲学,不齑万物为当年效用,和以天倪,上酌其言,而民亦沐浴膏泽。虽玄言理学,至于浮屠,未其无云补也。用其不能实事求是,而䚡理紊缜者多,又人人习为是言,方什佰于三物,是故文实颠偾,国以削弱。今即有百人从事于三物,其一二则以爱智为空言,言必求是,人之齐量,学之同律,既得矣!虽无用者,方以冥冥膏泽人事,何滞迹之有?
颜氏徒见中国久淹于文敝,故一切以《地官》为事守,而使人无窈窕旷间之地。非有他也,亦不知概念抽象则然也。虽然,自荀卿而后,颜氏则可谓大儒矣(案:《荀子·解蔽》云:“空石之中有人焉,其名曰觙。其为人也,善射以好思。耳目之欲接,则败其思;蚊虻之声闻,则挫其精;是以辟耳目之欲,而远蚊虻之声,闲居静思则通。思仁若是,可谓微乎?孟子恶败而出妻,可谓能自强矣;有子恶卧而焠掌,可谓能自忍矣,未及好也。辟耳目之欲,可谓能自强矣,未及思也。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,可谓危矣,未可谓微也。夫微者,至人也。至人也,何强?何忍?何危?故浊明外景,清明内景,圣人纵其欲,兼其情,而制焉者理矣。夫何强?何忍?何危?故仁者之行道也,无为也。圣人之行道也,无强也。仁者之思也恭,圣人之思也乐,此治心之道也。据是,则至人无危,其次犹有闲居静思、辟欲远声者。以此思仁,是非李侗所谓“默坐澄心、体认天理”者邪?故知此事无与禅宗。特以藏息自治,任人自为,不容载诸学官律令,故师保诸职,未有一言及此。颜氏谓非,全屏此功,亦视思仁之道大轻矣,斯其不逮荀子者也)。
●清儒第十二
古之言虚,以为两纑之间,当其无纑(本《墨子·经上》。纑即栌,柱上小方木也)。六艺者(凡言六艺,在周为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在汉为六经。此自古今异语,各不相因,言者各就便宜,无为甘辛互忌),古《诗》积三干余篇,其他益繁,𧤼触无协;仲尼剟其什九,而弗能贯之以纑间。故曰:达于九流,非儒家擅之也。
六艺,史也。上古以史为天官,其记录有近于神话(《宗教学概论》曰:“古者祭司皆僧侣。其祭祀率有定时,故因岁时之计算,而兴天文之观测;至于法律组织,亦因测定岁时,以施命令。是在僧侣,则为历算之根本教权,因掌历数,于是掌纪年、历史记录之属。如犹太《列王纪略》、《民数纪略》并列入圣书中。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记录。印度之《富兰那》,即纪年书也。且僧侣兼司教育,故学术多出其口:或称神造,则以研究天然,为天然科学所自始;或因神祗以立传记,或说宇宙始终以定教旨。斯其流浸繁矣。”案:此则古史多出神官,中外一也。人言六经皆史,未知古文皆经也),学说则驳。
《易》之为道:披佗告拉斯家(希腊学派)以为,凡百事物,皆模效数理,其性质有相为正乏者十种:一曰有限无限,二曰奇偶,三曰一多,四曰左右,五曰牝牡,六曰静动,七曰直线曲线,八曰昏明,九曰善恶,十曰平方直角。天地不率其秩序,不能以成万物,尽之矣(案:是说所谓十性,其八皆《周易》中恒义。惟直线曲线、平方直角二性,《易》无明文。庄中白棫《周易通义》曰:“曲成万物,在《周髀》为勾股弦,引伸之为和为较,言得一角则诸角可以推也。《易》不言勾股弦,而言曲成,何也?勾股弦不能尽万物,故言“曲成万物”,又言“不遗”也。天之运行十二辰,曲成也。地之山川溪涧,曲成也。人物之筋脉转动,曲成也。故言“曲成”可以该《周髀》,言《周髀》不可以该“曲成”也)。
《诗》若《薄伽梵歌》,《书》若《富兰那》神话,下取民义,而上与九天出王。惟《乐》,犹《傞马》(吠陀歌诗)、《黑邪柔》(吠陀赞诵祝词及诸密语,有黑白二邪柔)矣,鸟兽将将,天翟率舞,观其征召,而怪迂侏大可知也。
《礼》、《春秋》者,其言雅驯近人世,故荀子为之隆礼义,杀《诗》、《书》。礼义隆,则《士礼》、《周官》与夫公冠、奔丧之典,杂沓并出而偕列于经。《诗》、《书》杀,则伏生删百篇,而为二十九(《尚书大传》明言“六誓”、“五诰”,其篇具在伏书。伏书所无,如《汤诰》者,虽序在百篇,而“五诰”不与焉。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,其目乃就百篇杀之,特托其辞于孔子耳。谓授读未卒遽死者,非也。知杀《诗》、《书》之说,则近儒谓孔子本无百篇,壁中之书,皆歆、莽驾言伪撰者,亦非也)。《齐诗》之说五际、六情,庋《颂》与《国风》,而举二《雅》(迮鹤寿曰:十五《国风》,诸侯之风也;三《颂》,宗庙之乐也;唯二《雅》述王者政教,故四始、五际专用二《雅》,不用《风》、《颂》。案:刘子骏《移太常博士》曰:“一人不能独尽其经,或为《雅》,或为《颂》,相合而成。”盖过矣。三家《诗》皆杀本经,而专取其一帙;今可见者,独《齐诗》。《齐诗》怪诞,诚不可为典要,以证荀说行于汉儒尔)。虽然,治经恒以诵法讨论为剂。诵法者,以其义束身,而有隆杀;讨论者,以其事观世,有其隆之,无或杀也。西京之儒,其诵法既狭隘,事不周浃而比次之,是故龋差失实,犹以师说效用于王官,制法决事,兹益害也。
杜、贾、马、郑之伦作,即知“抟国不在敦古”,博其别记,稽其法度,核其名实,论其社会以观世,而六艺复返于史。神话之病,不渍于今,其源流清浊之所处,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,则昭然察矣。乱于魏晋,及宋明益荡。继汉有作,而次清儒。
清世理学之言,竭而无余华;多忌,故歌诗文史楛;愚民,故经世先王之志衰(三事皆有作者,然其弗逮宋明远甚)。家有智慧,大凑于说经,亦以纾死,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?
始故明职方郎昆山顾炎武,为《唐韵正》、《易诗本音》,古韵始明,其后言声音训诂者禀焉:太原阎若璩撰《古文尚书疏证》,定东晋晚书为作伪,学者宗之;济阳张尔峻始明《仪礼》;而德清胡渭审察地望,系之《禹贡》,皆为硕儒。然草创未精博,时揉杂宋明谰言。其成学著系统者,自乾隆朝始。一自吴,一自皖南。吴始惠栋,其学好博而尊闻。皖南始戴震,综形名,任裁断。此其所异也。
先栋时有何焯、陈景云、沈德潜,皆尚洽通,杂治经史文辞。至栋,承其父士奇学,揖志经术,撰《九经古义》、《周易述》、《明堂大道录》、《古文尚书考》、《左传补注》,始精眇,不惑于謏闻;然亦泛滥百家,尝注《后汉书》及王士祯诗,其余笔语尤众。栋弟子有江声、余萧客。声为《尚书集注音疏》,萧客为《古经解钩沉》,大共笃于尊信,缀次古义,鲜下己见。而王鸣盛、钱大昕亦被其风,稍益发舒。教于扬州,则汪中、刘台拱、李惇、贾田祖,以次兴起。萧客弟子甘泉江藩,复缵《周易述》。皆陈义尔雅,渊乎古训是则者也。
震生休宁,受学婺源江永。治小学、礼经、算术、舆地,皆深通。其乡里同学,有金榜、程瑶田,后有凌廷堪、三胡。三胡者,匡衷、承珙、培翚也,皆善治《礼》。而瑶田兼通水地、声律、工艺、谷食之学。震又教于京师。任大椿、卢文弨、孔广森,皆从问业。弟子最知名者,金坛段玉裁、高邮王念孙。玉裁为《六书音韵表》以解《说文》,《说文》明。念孙疏《广雅》,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,诸古书文义诘诎者皆理解。授子引之,为《经传释词》,明一古辞气,汉儒所不能理绎。其小学训诂,自魏以来,未尝有也(王引之尝被诏修《字典》,今《字典》缪妄如故,岂虚署其名邪?抑朽蠹之质不足刻雕也)。近世德清俞樾、瑞安孙诒让,皆承念孙之学。樾为《古书疑义举例》,辨古人称名抵牾者,各从条列,使人无所疑眩,尤微至。世多以段、王、俞、孙为经儒,卒最精者乃在小学,往往近名家者流,非汉世《凡将》、《急就》之侪也。凡戴学数家,分析条理,皆缜密严栗,上溯古义,而断以己之律令,与苏州诸学殊矣。
然自明末有浙东之学,万斯大、斯同兄弟,皆鄞人,师事余姚黄宗羲,称说《礼经》,杂陈汉、宋,而斯同独尊史法。其后余姚邵晋涵、鄞全祖望继之,尤善言明末遗事。会稽章学诚为《文史》、《校雠》诸通义,以复欲、固之学,其卓约过《史通》。而说《礼》者羁縻不绝。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,始与皖南交通。其子以周作《礼书通故》,三代度制大定。唯浙江上下诸学说,亦至是完集云。
初,太湖之滨,苏、常、松江、太仓诸邑,其民佚丽。自晚明以来,喜为文辞比兴,饮食会同,以博依相问难,故好浏览而无纪纲,其流风遍江之南北。惠栋兴,犹尚该洽百氏,乐文采者相与依违之。及戴震起休宁。休宁于江南为高原,其民勤苦善治生,故求学深邃,言直核而无温藉,不便文上。震始入四库馆,诸儒皆震竦之,愿敛衽为弟子。天下视文上渐轻。文士与经儒始交恶。而江淮间治文辞者,故有方苞、姚范、刘大櫆,皆产桐城,以效法曾巩、归有光相高,亦愿尸程朱为后世,谓之桐城义法。震为《孟子字义疏证》,以明材性,学者自是薄程朱。桐城诸家,本未得程朱要领,徒援引肤末,大言自壮(案:方苞出自寒素,虽未识程朱深旨,其孝友严整躬行足多矣。诸姚生于纨绔绮襦之间,特稍恬淡自持,席富厚者自易为之,其他躬行,未有闻者。既非诚求宋学,委蛇宁靖,亦不足称实践,斯愈庳也),故尤被轻蔑。范从子姚鼐,欲从震学;震谢之,犹亟以微言匡饬。鼐不平,数持论诋朴学残碎。其后方东树为《汉学商兑》,徽章益分。阳湖恽敬、陆继辂,亦阴自桐城受义法。其余为俪辞者众,或阳奉戴氏,实不与其学相容(俪辞诸家,独汪中称颂戴氏。学已不类。其他率多辞人,或略近惠氏,戴则绝远)。夫经说尚朴质,而文辞贵优衍;其分涂自然也。
文士既已熙荡自喜,又耻不习经典,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,务为瑰意眇辞,以便文士。今文者:《春秋》,公羊;《诗》,齐;《尚书》,伏生。而排斥《周官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毛诗》、马郑《尚书》。然皆以公羊为宗。始,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,独喜治公羊氏,作《春秋正辞》,犹称说《周官》。其徒阳湖刘逢禄,始专主董生、李育,为《公羊释例》,属辞比事,类列彰较,亦不欲苟为恢诡。然其辞义温厚,能使览者说绎。及长洲宋翔风,最善傅会,牵引饰说,或采翼奉诸家,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。翔凤尝语人曰:“《说文》始一而终亥,即占之《归藏》也。”其义瑰玮,而文特华妙,与治朴学者异术,故文士尤利之。
道光末,邵阳魏源,夸诞好言经世,尝以术奸说贵人,不遇;晚官高邮知州,益牢落,乃思治今文为名高。然素不知师法略例,又不识字,作《诗、书古微》。凡《诗》今文有齐、鲁、韩,《书》今文有欧阳、大小夏侯,故不一致。而齐、鲁、大小夏侯,尤相攻击如仇雠。源一切混合之,所不能通,即归之古文,尤乱越无条理。仁和龚自珍,段玉裁外孙也,稍知书,亦治《公羊》,与魏源相称誉。而仁和邵懿辰为《尚书通义》、《礼经通论》,指《逸书》十六篇、《逸礼》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,顾反信东晋古文,称诵不衰,斯所谓倒植者。要之,三子皆好为姚易卓荦之辞,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,不素习绳墨,故所论支离自陷,乃往往如讝语。惟德清戴望述《公羊》以赞《论语》,为有师法。而湘潭王闿运并注五经。闿运弟子,有井研廖平传其学,时有新义,以庄周为儒术,说虽不根,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。
大氐清世经儒,自今文而外,大体与汉儒绝异:不以经术明治乱,故短于风议;不以阴阳断人事,故长于求是。短长虽异,要之皆征其文明。何者?传记、通论,阔远难用,固不周于治乱。建议而不雠,夸诬何益?𩴪鬼、象纬、五行、占卦之术,以宗教蔽六艺,怪妄!孰与断之人道,夷六艺于古史,徒料简事类,不曰吐言为律,则上世社会污隆之迹,犹大略可知。以此综贯,则可以明进化;以此裂分,则可以审因革。故惟惠栋、张惠言诸家,其治《周易》,不能无捃摭阴阳,其他几于屏阁。虽或琐碎识小,庶将远于巫祝者矣。
晚有番禺陈澧,当惠、戴学衰,今文家又守章句,不调洽于他书,始鸠合汉、宋,为诸《通义》及《读书记》,以郑玄、朱熹遗说最多,故弃其大体绝异者,独取小小翕盍,以为比类。此犹剪毫于千马,必有其分寸色理同者。澧既善傅会,诸显贵务名者多张之。弟子稍尚记诵,以言谈剿说取人。仲长子曰:“人下学士有三奸焉。实不知,详不言,一也;窃他人之说,以成己说,二也;受无名者,移知者,三也。”(见《意林》五引《昌言》)
自古今文师法散绝,则唐有《五经》、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诸疏,宋人继之,命曰《十三经注疏》。然《易》用王弼,《书》用枚赜,《左氏春秋》用杜预,《孝经》用唐玄宗,皆不厌人望。枚赜伪为古文,仍世以为壁藏于宣父,其当刊正久矣。毛、郑传注无间也,疏人或未通故言,多违其本。
至清世为疏者,《易》有惠栋《述》,江藩、李林松《述补》(用荀、虞二家为主,兼采汉儒各家及《乾凿度》诸纬书),张惠言《虞氏义》。《书》有江声《集注音疏》,孙星衍《古今文注疏》(皆削伪古文。其注,孙用《大传》、《史记》、马、郑为主,江间入己说。然皆采自古书,未有以意◎【派去氵加钅】析者)。《诗》有陈奂《传疏》(用毛《传》,弃郑《笺》)。《周礼》有孙诒让《正义》。《仪礼》有胡培翚《正义》。《春秋左传》有刘文淇《正义》(用贾、服注;不具,则兼采杜解)。《公羊传》有陈立《义疏》。《论语》有刘宝楠《正义》。《孝经》有皮锡瑞《郑注疏》。《尔雅》有邵晋涵《正义》,郝懿行《义疏》。《孟子》有焦循《正义》。《诗》疏稍胶,其他皆过旧释。用物精多,时使之也。惟《礼记》、《谷梁传》独阙。将孔疏翔实,后儒弗能加,而谷梁氏淡泊鲜味,治之者稀,前无所袭,非一人所能就故。
他《易》有姚配中(著《周易姚氏学》)。《书》有刘逢禄(著《书序述闻》、《尚书今古文集解》)。《诗》有马瑞辰(著《毛诗传笺通释》)、胡承珙(著《毛诗后笺》),探啧达旨,或高出新疏上。若惠士奇、段玉裁之于《周礼》(惠有《礼说》,段有《汉读考》),段玉裁、王鸣盛之于《尚书》(段有《古文尚书撰异》,王有《尚书后案》),刘逢禄、凌曙、包慎言之于《公羊》(刘有《公羊何氏释例》及《解诂笺》,凌有《公羊礼疏》,包有《公羊历谱》),惠栋之于左氏(有《补注》),皆新疏所本也。焦循为《易通释》,取诸挂爻中文字声类相比者,从其方部,触类而长,所到冰释。或以“天元”一术通之,虽陈义屈奇,诡更师法,亦足以名其家。黄式三为《论语后案》,时有善言,异于先师,信美而不离其枢者也。《谷梁传》惟侯康为可观(著《谷梁礼证》),其余大氐疏阔。《礼记》在三《礼》间,故无专书训说。陈乔枞、俞樾并为《郑读考》,江水有《训义择言》,皆短促不能具大体。共他《礼经纲目》(注永著)、《五礼通考》(秦蕙田著)、《礼笺》(金榜著)、《礼说》(金鹗著)、《礼书通故》(黄以周著)诸书,博综三《礼》,则四十九篇在其中矣。
然流俗言“十三经”。《孟子》故儒家,宜出。唯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,《七略》入之六艺,使专为一种,亦以尊圣泰甚,徇其时俗。六艺者,官书,异于口说。礼堂六经之策,皆长二尺四寸(《盐铁论·诏圣篇》,二尺四寸之律,古今一也。《后汉书·曹褒传》:《新礼》写以二尺四寸简。是官书之长,周、汉不异)。《孝经》谦半之。《论语》八寸策者,三分居一,又谦焉(本《钩命决》及郑《论语序》)。以是知二书故不为经,宜隶《论语》儒家,出《孝经》使傅《礼记》通论(凡名经者,不皆正经,贾子《容经》,亦《礼》之传记也)。即十三经者当财减也。
至于古之六艺,唐宋注疏所不存者,《逸周书》则校释于朱右曾,《尚书》欧阳、夏侯遗说,则考于陈乔枞,三家《诗》遗说,考于陈乔枞,《齐诗》翼氏学,疏证于陈乔枞,《大戴礼记》,补注于孔广森,《国语》,疏于龚丽正、董增龄。其扶微辅弱,亦足多云。及夫单篇通论,醇美确固者,不可胜数。一言一事,必求其征,虽时有穿凿,弗能越其绳尺,宁若计簿善承展视而不惟其道,以俟后之咨于故实而考迹上世社会者,举而措之,则质文蕃变,较然如丹墨可别也。然故明故训者,多说诸子,唯古史亦以度制事状征验。其务观世知化,不欲以经术致用,灼然矣。
若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世,纂修七经,辞义往往鄙倍,虽蔡沈、陈浩为之臣仆而不敢辞;时援古义,又椎钝弗能理解,譬如薰粪杂糅,徒睹其污点耳。而徇俗贱儒,如朱彝尊、顾栋高、任启运之徒,瞢学冥行,奋笔无作,所谓乡曲之学,深可忿疾,譬之斗筲,何足选也!
●学隐第十三
魏源默深为《李申耆传》,称乾隆中叶,惠定宇、戴东原、程易畴、江叔澐、段若膺、王怀祖、钱晓征、孙渊如及臧在东兄弟,争治汉学,锢天下智惠为无用。包世臣慎伯则言东原终身任馆职,然揣其必能从政。二者交岐。由今验之,魏源则信矣。
吾特未知其言用者,为何主用也?处无望之世,衒其术略,出则足以佐寇。反是,欲与寇竞,即罗网周密,虞候迦互,执羽龠除暴,终不可得。进退跋疐,能事无所写,非施之训诂,且安施邪?古者经师如伏生、郑康成、陆元朗,穷老笺注,岂实泊然不为生民哀乐?亦遭世则然也。今观世儒,如李光地、汤斌、张廷玉者,朝读书百篇,夕见行事,其用则贤矣。若夫袁宏之颂荀彧者曰:“始救生人,终明风概。”数子其能瞻望乎哉!故曰“大儒胪传,小儒厌顪”,《诗》、礼之用则然。比度于无用者,孰贤不肖?则较然察矣。
定宇殁,汉学数公,皆拥树东原为大师。其一识度深浅,诚人人殊异。若东原者,观其遗书,规摹闳远,执志故可知。当是时,知中夏黦黯不可为,为之无鱼子饥虱之势足以藉手;上皆思偷愒禄仕久矣,则惧夫谐媚为疏附,窃仁义于侯之门者。故教之汉学,绝其恢谲异谋,使废则中权,出则朝隐。如是足也!借使中用如魏源,能反其所述《圣武记》以为一书,才士悉然,东原方承流奔命不给,何至槁项,自絷缚汉学之拙哉?
或曰:弁冕之制,绅舃之度,今世为最微;而诸儒流沫讨论,以存其概略,是亦当务之用也(任幼植著《弃服释例》。幼植之学,出自东原。张皋文著《仪礼图》。皋文学出金辅之,辅之与东原亦最相善)。
●订实知第十四
号钟,乐之至和也。弹以穆羽,惟中期能辨其律者,非号钟为中期调,为他人流嘶也。千岁之青𣎜,三代宝之,非格人则不兆,是孰为神灵哉?夫孔子吹律而知其姓,占鼎折足而知鲁人之胜越也,亦若此矣。王充曰:“圣人不前知,藉于物也。”尝试截解谷之管,使充以中声吹之,能知己姓所出乎?
夫不藉物而知,谓之鬼神(如童谣鸟鸣之属,皆通言鬼神,非谓天神人鬼);藉于物而知,谓之圣人(《周礼》大司徒:“知仁圣,义中和。”圣本一德,《毛诗·凯风》传:“圣,睿也。”《说文》:“圣,通也。”故昭朗万形、不滞一隅者,谓之圣人,亦犹今言通人而己。春秋时称臧武仲为圣人,非为过情之誉。若后世言神圣者,无所取尔)。若上中仁智以下,虽藉物犹不知也(《古今人表》列上中仁人、上下智人。然非以其德彗材性区分,徒以仁智标目而已。今用其义)。詹何圣于牛,杨翁仲圣于马,樗里子圣于地,其术皆圣也。抟精壹思,不足以旁通。至于圣人则具矣。虽然,其末也。
夫三统之复,文质之变,圣人以上知千世、下知千世,则不藉于物矣。尧知稷、契后皆王,周公知齐、鲁强弱,孰与高祖之测吴濞犁五十年?故掣万祀之风教,而射之崇朝者,非圣哲莫能也。既知政教,又以暇游艺,藉物以诇其姓名人地,则《绿图》、《幡薄》自此作。虽然,其粝者在姓名人地,而凿者在政教,则圣人所以作《绿图》、《幡薄》者,其本末可知。
《楼炭》也,《万岁历祠》也(《隋·经籍志》五行家,有《万岁历祠》二卷),《皇极经世》也,算人之藉物,亦以知来,其凿在彼不在此,是以非圣人之知也。今夫荧惑之占,填星之课,无益于民物,而巫咸好之,然其昭朗则不在是。知此者,可以知圣人之知矣!
●通谶第十五
“积爱为仁,积仁为灵。”(《说苑·修文篇》语)夫灵,何眩谲奇觚之有?以其隐衷。人偶万物,而视以己之发肤。发肤有触,夫谁不感觉?是故其疴养则知之,其怖怒哀喜则知之,其微声如蛢、如蟋蟀则知之,其积算至不可布筹则知之。
泰上之谶,运而往矣。其次生于亡国逸民,将冒白刃,湛九族,以赴难而不可集,内恕孔悲,以期来者。惟爱恶之相攻取,而亦诇谍于千年。故史者为藏往,谶者为知来(凡纬书豫言来事,征验实众,前史所书,不可诬也。然其说经往往讹谬。诚以用在知来,而藏往非其所事尔。近世诸谶,文义鄙倍,多出明末遗贤。其言来事,亦信多验,而往者所不言也)。
其次假设其事,己不知来,而后卒有应者(如王莽时,道士西门君惠言刘秀当为天子。此非定知为刘秀也。而光武因谶而命名,则应之;刘歆因谶而命名,则不应。佛书言“释迦去后,弥勒出世”。此亦无与中夏革命之事。而凡谋反者,皆喜自称弥勒。及韩山童以是鼓众,其子林儿卒称号十有二年。事虽不集,香军皆奉其正朔。虽明祖亦俟林儿殁后,始建吴元。亦可谓帝王之符矣。良由谶记既布,人心所归在是,而帝者亦就其名以结人望。故始虽假设,卒应于后也)。何者?金木、毒药、械用、接构,皆生于恶,恶生于爱;眴栗愀悲,亦生于爱。爱而几通于芴芴漠矣(《宗教学概论》曰:热情憧憬,动生人最大之欲求。是欲求者,或因意识,或因半意识,而以支配写象,印度人所谓佗帕斯者也。以此,则其写象界中所总计之宗教世界观,适应人人程度,各从其理想所至,以构造世界。内由理想,外依神力,期于实见圆满。若犹太诗篇所载豫言,从全国人心之敬畏,以颂美邪和瓦。每饭弗谖,辄曰“何时得见弥塞亚也”。其在支那,是等宗教观念之豫言,亦甚不少。“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”,亦冀望成就之辞也。然则世界观之本于欲求者,无往而或异。下逮琐末鄙事,宁能遁是?勿论何人,勿执何时,有不亲历其境者乎?亦有不以神力天助之憧憬佐其欲求者乎?是皆反省而可知也。世之实验论者,谓此欲求世界观与设定世界观,梦厌妄想,比于空华。然不悟理想虽空,其实力所掀动者,终至实见其事状,而获遂其欲求,如犹太之弥塞亚,毕竟出世。由此而动人信仰者,固不少矣)!
爱之精者,口耳勿能谕,假于星历五行以为旌旗。算术之有代数,则然也。好方者滞其名象,欲一切以是推究来者,是以其言凶悍而不娄中。
章炳麟曰:京房、张衡、憔周、郭璞之伦,僵尸千祀,不再起矣。黄道周哉,于以求之,于林之下!
●原人第十六
赭石赤铜著乎山,莙藻浮乎江湖,鱼浮乎薮泽,果然、猿狙攀援乎大陵之麓,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。
人之始,皆一尺之鳞也。化有蚤晚而部族殊,性有文犷而戎夏殊。含生之类,不爪牙而能言者,古者有戎狄,不比于人,而晚近讳之。
余以所闻名家者流,斥天下之中央,则燕之北、越之南是已。然则自大瀛海以内外,为滩洲者五。赤黑之民,冒没轻儳,不与论气类。如欧美者,则越海而皆为中国。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,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。是故古者称欧洲曰大秦(大秦即罗马。其曰大秦者,明非本称,乃实中国所号,犹彼土以震旦称我也),明其同于中国,异于荤鬻、獂戎之残忍。彼其地非无戎狄也。处冰海者,则有哀斯基穆人。烬瑞西、普鲁士而有之者,则尝有北狄。俶扰希腊及于雅典者,则尝有黑拉古利夷族。夫孰谓大地神皋之无戎狄?而特不得以是概白人耳。戎狄之生,欧、美、亚一也。
在亚细亚者,旧国亡(亚细亚巴比伦、亚述之属)。礼义冠带之族,厥西曰震旦,东曰日本,他不著录。冈本监辅曰:“朝鲜者,鞑靼之苗裔。”余以营州之域,自虞氏时著图籍矣,卒成于箕子、卫满;文教之盛,与上国同风,宜不得与鞑靼为一族。意者,三韩、濊貉之种姓,羼处其壤,则犹俄之有鲜卑(西伯利亚,或作锡伯,即鲜卑),奥之有匈牙利欤(即匈奴)?总之,传于禹籍者近是。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厄鲁特之窟,袤延几万里,犬种曰狄,亦自谓出于狼鹿(凡犬种等名,皆野人自号,及此方以相鄙夷者。然其犷悍蚩贱,不异禽雀,故因其可以非人。而非人之说,详《序种姓》上篇)。东北绝辽水,至乎挹娄,豸种曰貉。瓯越以东,滇、交趾以南,内及荆楚之深山,蛇种曰蛮、闽。河津之间,驱牛羊而食,湩酪而饮,旃罽而处者,羊种曰羌(羯亦从羊,然与羌异义。《日知录》三十二曰:“羯本地名,上党武乡县羯室,晋时匈奴别部人居之,后因号胡戎为羯。”是羯为地名,非种类名。与羌之言羊种人胻者,殊矣)。自回鹘之人,划羌稍陵迟衰微,亦混淆不得析。是数族者,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。其化皆晚,其性皆犷。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,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也。惟西南焦侥,从人,长三尺,莫知其谁氏?要之,印度(印度本白种。自吠陀以来,哲学实胜中夏,而丘冈之族,至今尚称蛮民,亦文野半也)、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,皆犹有顺理之性,则神农、黄帝所不能外,亦其种类相似,与震旦比,犹艾之与蒿,犹橘之与枳。
夫西徼以外,自古未尝重得志于中国,而南方三苗之裔,尤犷愚无文理条贯。惟引弓之国,尝盗有冀州,或割其半,而卒有居三鬲六釴以临禹之域者。其遂为人乎?非也。其肖人形也,若禺与为也。其能人言也,若猩猩也。其不敢狂惑大倍于人义也,若麒麟也。麒麟虽驯,天禄、辟邪虽神,不列于人。吾珍之字之,不狝杀之而止。其种类不足民,其酋豪不足君。
呜呼!民兽之不秩叙也,千有五百岁矣。凡大逆无道者,莫剧篡窃。篡窃三世以后,民皆其民,壤皆其壤,苟无大害于其黔首,则从雅俗而后辟之,亦可矣。异种者,虽传铜瑁至于万亿世,而不得抚有其民。何者?位虫兽于屏扆之前,居虽崇,令虽行,其君之实安在?虎而冠之,猿狙而衣之,虽设醮醴,非士冠礼也。夫龙举于华甬之下,乘云霞,负凌兢,霖雨注天下,号令非不施也,吾不事之以雨师之神。民兽之辨,亦居可见矣(案《海内南经》云:“枭阳国,在北朐之西。其为人,人面长唇,黑身有毛,反踵,见人笑亦笑。”寻枭阳即狒狒,乃亦称人称国。盖人兽之界限程度,本无一定,予之过滥,则枭阳尚以人言,况戎狄邪?若专以文理条贯格之,则戎狄特稍进于枭阳,未云人也)。不以形,不以言,不以地,不以位,不以号令,种性非文,九逴不曰人(惟行进乃自变耳。《旧唐书·突厥传》:颉利部落来降,温彦博请置于塞下,曰:“古先哲王,有教无类。突厥以命归我,教以礼珐,尽为农民。”是说以类为种类,能奉教则种类自化。然虽进于戎狄,而部族与中国固殊云)。种性文,虽以罪辜磔,亦人。
若夫华夏而臣胡虏之酋者,宁自处于牧圉,操箠面从之,则谓之臣矣。虽然,德之不建也,民之无援也,以大人恺悌,其忍使七十二王之萌庶戕虐于诸戎,而不拯其死?不人兮其生也?故假手于臣异类,以全泰氏之民。既臣矣,仁故不代王,义故七十而致政,臣道也,不持以例民。民力耕冥息,珍食美衣,老幼以相字,夫妇以相欢,朋友以相掖,其名与实,未尝听命于戎人。强与之以听命之名,则犹曰“听命于龙”。其何不辨?辨之而不逝,弹之而不设隐括。惟政令之一出一入,曰以是分戎夏。
呜呼!民兽之不秩叙也久矣。辨之而不逝,弹之而不设隐括。曰:彼抚有九域,自吾祖祢至今,世以食毛践土(据流俗语)。是则未谛于《北山》之雅人、楚之芋尹之言也。彼周世也,井田未废,则天子经略,诸侯正封,九畡之土,莫不曰王田,而置农官以督之,则民犹赁而耕者也。其言若是,岂不中哉!自秦汉以后,井田废,约剂在民间(后魏至唐,虽有均田,然无公私之别,又世业在口分外。此终与井田异旨也)。民归德于君,文饰其辞,则亦曰食毛践土,此非事实也。譬则以重华之圣颂其君,铜印以上皆习之为恒言,而心知其夸诬也,亦明矣。当秦汉以后,中国之君而犹若是,况异类乎?彼弃其戈壁,而盗居吾膏腴,则践我土也:彼舍其麇鹿雉兔,而盗食吾菽粟,则食我毛也。彼方践我土食我毛,而曰我践彼土食彼毛,其言之不应其肺肠欤?不然,何其戾也!
希腊之臣服土耳其也,数百岁矣。一昔溃去,而四邻辅之以自立,莫敢加之叛乱之名者,无他,种族殊也。意大利初并于日耳曼,逾年百五十,而米兰与伦巴多人始立民主。斯其为殊类也,间不容飘忽耳,然犹不欲以畀他人。由是观之,兴复旧物,虽耕夫红女,将有任焉。异国之不忍,安忍异种?异教之不耦俱,奚耦俱无教之狼鹿?君子观于明氏之史,如刘基者,其于为震旦尽矣!
难者曰:淳维之祖,犹吴之祖;今兽匈奴而民泰伯,悖。
曰:匈奴之犬种,先淳维生矣。己夏王之胤,娶胡牝以为妇,而传胄焉。其胄非人也,岂直淳维?鄋瞒在三季矣,苟效吴泰伯,虽被发文身以奔杨州之域,地故无异种,孰不曰人?若种类非也,蒲石之入帝,蒙古之全制,其犹是封豕巨鱼也(凡虏姓,今虽进化,然犹当辨其部族,无令纷糅)。且夫《春秋》以吴越从狄者,谓其左衽同浴,不自别于异类,故因是以贬损之,不谓其素非人。若赵盾、许止之弑,被之空言而不敢辞,非曰其以刃事也。今蛮闽广东、福建之域,宅五帝之子姓矣。其民有世系,其风俗同九州,其与沙漠之异族,舞干戚而盗帝位者,其可同乎?故曰五者不足言,而种姓重也。
难者曰:必绌亚洲之戎狄,而褒进欧美;使欧美之人,入而握吾之玺,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?
曰:是何言也!其贵同,其部族不同。观于《黄书》,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;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,与任宿之风自苍牙,则谓之皆出于葛天,可也(说详《序种姓》上篇)。海隅苍生,皆葛天之胄。广轮万里,皆葛天之宅。以葛天之宅,而使他人制之,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,而以异姓为主后也。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,其拒之一矣。
余秩乎民兽,辨乎部族,故以《云门》之乐听之(《大司乐》注:“黄帝曰《云门》、《大卷》。”黄帝能成名万物,以明民共财,言其德如云之所出,民得以有族类),一切以种类为断。是以综核人之形名,则是非昭乎天地。
●序种姓上第十七
凡地球以上,人种五,其色黄、白、黑、赤、流黄,画地州处,风教语言勿能相通。其小别六十有三(西人巴尔科所分)。
然自大古生民,近者二十万岁(近世人类学者以石层、槁骨推定生民之始,最近当距今二十万年,其远者距今五十万年。如《旧约》所述,不逾万年,其义非是),亟有杂淆,则民种羯羠不均。古者民知渔猎,其次畜牧,逐水草而无封畛;重以部族战争,更相俘虏,羼处互效,各失其本。燥湿沧热之异而理色变,牝牡接构之异而颅骨变,社会阶级之异而风教变,号令契约之异而语言变。故今世种同者,古或异;种异者,古或同。要以有史为限断,则谓之历史民族,非其本始然也。
言人种学者,一曰:太初有黄、黑二民,或云白、黑;又曰:生民始黄。人各异议,亡定说。
方夏之族,自科派利考见石刻,订其出于加尔特亚;东逾葱岭,与九黎、三苗战,始自大皞;至禹然后得其志。征之六艺传记,盖近密合矣。其后人文盛,自为一族,与加尔特亚渐别。其比邻诸部落,有礼俗章服食味异者,文谓之夷,野谓之狄、貉、羌、蛮、闽,拟以虫兽,明其所出非人。自贵其种而鸟兽殊族者,烝人之性所同也。然自皇世,民未知父,独有母系丛部。数姓集合,自本所出,率动植而为女神者,相与葆祠之,其名曰托德模(见葛通古斯《社会学》)。遭侮酿嘲,有以也。何者?野人天性阔诞,其语言又简寡,凡虚墓间穴宅动物,则眩以死者所化。故埃及人信蝙蝠,亚拉伯人信海麻。海麻者,枭一种也。皆因其翔舞墓地,以为祖父神灵所托。其有称号名谥,各从其性行者,若加伦民族,常举鹭、虎、狼、麝自名;达科佗妇人,或名白貂,或名鼱鼩足,或名鼬鼠,著其白皙轻趫;马廓落民族,以师子祝其王;亚细亚、埃及诸国,以金牛祝其王。仍世而后,以语简弗能达意旨,忘其表象,鸟兽其祖,则自是举以为族名矣。故排鸠亚尼民族,有巴加多拉者,猿族民也;有排鸠衣尼者,鳄族民也;有巴多拉西者,鱼族民也。因忒安种,有虎族、师子族、马爵族、鸠亚尼廓(兽名)族。其属科伦克多民族,崇信狼及白项乌,其传为造种者。是故狼为大族,其下小别,则有熊族、鹫族、海豚族、亚尔加(海鸟名)族。白项乌为大族,其下小别,则有鹅族、虾蟆族、蛙族、枭族、海师子族。狼、白项乌为全部神祖,其小别诸近祖次之。植物亦然。加伦民族,常以絮名其妇人;亚拉画科民族,常以淡巴菰名,久矣为祖。剖哀柏落人,有淡巴菰、芦苇二族,谓其自二卉生也。其近而邻中夏者,蒙古、满州推本其祖,一自以为狼、鹿,一自以为朱果,藉其宠神久矣。中国虽文明,古者母系未废,契之子姓自玄鳦名,禹之似姓自薏苡名,知其母吞食而不为祖,亦犹草昧之绪风也。
夏后兴,母系始绝,往往以官、字、谥、邑为氏,而因生赐姓者寡。自是女子称姓,男子称氏,氏复远迹其姓以别婚姻。故有《帝系》、《世本》,掌之史官,所以辨章氏族,旁罗爵里,且使椎髻鸟言之族,无敢干纪,以乱大从。及汉魏世守其牒,则时以门资勋伐援傅。要其大体,未尝凌杂也。拓跋氏始变戎姓,以从汉氏。唐世诸归化人,或锡之皇族,以为殊宠。明太祖兴,令北虏割裂姓氏,与汉合符,则统系樊然棼乱矣。
抑亦建国大陆之上,广员万里,黔首浩穰,其始故不一族。太皞以降,力政经营,并包殊族,使种姓和齐,以遵率王道者,数矣。文字政教既一,其始异者,其终且醇化。是故淳维、姜戎,出夏后、四岳也,窜而为异,即亦因而异之。冉駹朝蜀,瓯越朝会稽,驯而为同,同则亦同也。然则自有书契,以《世本》、《尧典》为断,庶方驳姓,悉为一宗,所谓历史民族然矣。自尔有归化者,因其类例,并包兼容。魏、周、金、元之民,扶服厥角,以奔明氏,明氏视以携养孽子,宜不于中夏有点。若其乘时僭盗,比于归化,类例固殊焉,有典常不赦。善夫,王夫之曰:“圣人先号万姓,而示以独贵。保其所贵,匡其终乱,施于孙子,须于后圣:可禅、可继、可革,而不可使异类间之。”不其然乎!
方今欧美诸国,或主国民,或主族民。国民者凑政府,族民者凑种姓。其言族民,亦多本历史起自晚近者。中国故重家族,常自尊贤。自《世本》以后,晋有贾弼《姓氏簿状》,梁有王僧孺《百家谱》,在唐《元和姓纂》,宋而《姓氏书辨证》,皆整具有期验。唯《广韵》犹著录汉虏诸姓,其重种族如是。元泰定刻《广韵》,始一切刊去之,亦足以见九能之士,不贵其种而甘为降虏者,众也。顾炎武遭东胡乱华,独发愤,欲综理前典,为《姓氏书》,未就。其目曰:姓本第一,封国第二,氏别第三,秦汉以来姓氏合并第四,代北姓第五,辽金元姓第六,杂改姓第七,无征第八。其条贯度齐至明。呜呼!正大夫君子、邦人诸友之知方而治国闻者,户言师顾君,顾弗师其综理姓氏。余于顾君,未能执鞭也,亦欲因其凡目,第次种别。体大,宜专为一书。今以粗觕,就建姓本氏及蕃族乱氏者,为《序种姓篇》,以俟后王之五史。
宗国加尔特亚者,盖古所谓葛天(《吕氏春秋·古乐篇》:“昔葛天氏之乐,三人操牛尾,投足以歌八阙。”《古今人表》,大皞氏后十九代,其一曰葛天氏。《御览》七十八引《遁甲开山图》,女娲氏没后有十五代,皆袭庖牺之号,其一曰葛天氏。案自大皞以下诸氏,皆加尔特亚君长东来者,而一代独得其名,上古称号不齐之故。其实葛天为国名,历代所公。加尔特亚者,尔、亚皆余音,中国语简去之,遂曰加特,亦曰葛天),地直小亚细亚南。其人种初为叶开特亚,后与西米特科种合,生加尔特亚人。其《旧纪》曰:“先鸿水有十王,凡四十三万二千年;鸿水后八十六王,凡三万三千九十一年;其次有米特亚僭主,八王,二百二十四年;其次十一王;其次为加尔特亚朝,四十九王,四百五十八年;其次为亚拉伯朝,九王,二百四十五年;其次四十五王,五百二十六年(其书为巴比伦人披落沙所纪。披落沙,共和纪元五百八十年人)。然始统一加尔特亚者,为萨尔宫一世,当共和纪元以前二千九百六十年(共和纪元与欧洲邪苏纪元相差八百四十一算)。其后至亚拉伯朝,以巴比伦为京师,当共和纪元前七百四年。其后二百五十年,为小亚细亚灭之。
萨尔宫者,神农也(或称萨尔宫为神农,古对音正合),促其音曰石耳(《御览》七十八引《春秋命历序》曰:“有神人名石耳,号皇神农)。先萨尔宫有福巴夫者,伏戏也;后萨尔宫有尼科黄特者,黄帝也。其教授文字称苍格者,苍颉也。其他部落,或王于循米尔,故曰循蜚;或王于因梯尔基,故曰因提;或王于丹通,故曰禅通。东来也,横渡昆仑。昆仑者,译言华(俗字花)土也,故建国曰华。昆仑直帕米尔高原。帕米尔者,波斯语,译言屋极也。故曰:“天皇被迹于柱州之昆仑。”(《遁甲开山图》语。极与柱,皆状其山之高。)其旁行者自卫藏。卫藏昔言图伯特,故曰:“人皇,出刑马山提地之国。”(《遁甲开山图》语。提地与图伯特一音之转:《华阳国志》谓巴、蜀本人皇苗裔,是人皇由卫藏人蜀也。二事皆元和汪荣宝说,义证确凿。特未知天皇、人皇,其时代于大皞前后何如,纬书或以伏戏、女娲、神农为三皇,如《保乾图》言:天皇“斟元陈枢以立易威”,则天皇即大皞。如《命历序》,人皇九头纪以后有五龙纪,始渐及伏戏。则天皇非其人矣。古事芒昧,难尽明也。)君长四州,故有四岳。长民十二,故有十二牧。民曰黑头,故称黔首。文字如楔,故作八卦。陶土为文,故植碑表。尊祀木星,故占得岁。异名纪月(如《释天》“正月为陬”以下十二名,巴比伦亦有之),故贞孟陬。故曰中国种姓之出加尔特亚者,此其征也。
上古亚衣伦图,有《亚柏勒罕法典》。其言部酋之富,亡于土地,视牛羊繁殖耳。凡他部罪人,因事脱窜,或以同部争战,人人离散,将入境,牝牛贵人登高陵而集合之,编其牧竖为一队,介以征伐,略夺他部畜产。被略夺者又贷之牝牛贵人,贵人则定其赁藉贡纳。希腊初世及加尔特亚、罗马、沙逊、佛朗哥、斯拉夫人,皆然。加尔特亚鸿水前第一皇,以牝牛兽带为统治符号,斯其所谓牝牛贵人者哉!上世畜牧善豢者强。《易》曰:“离,丽也。”“重明以丽乎正,乃化成天下。”其卦言:“畜牝牛,吉。”此谓牝牛贵人集合逋逃以编军队者(《周易》错综前史而书其成事,若帝乙归妹、高宗伐鬼方等语,皆非臆造。牝牛事特稍隐耳)。唐、虞州伯称牧,牧亦视牛。及夫赁藉贡纳,悉自贵人定之,则井田食邑自此始矣。
文明之民,战胜之国,大氐起自海滨,为其交通易也。独中夏王迹,基陇坻、华山间,非自殊方东度亡由。《五帝本纪》曰:“嫘祖为黄帝正妃,生二子,其后皆有天下。一曰玄嚣,是为青阳,青阳降居江水;次曰昌意,降居若水(《索隐》曰:江水、若水皆在蜀。《水经》曰:水出旄牛徼外,东南至故关,为若水)。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,生高阳。”高阳是为帝颛顼。帝喾高辛者,“父曰蟜极,蟜极父曰玄嚣。”若然,黄帝葬于桥山,地在秦、陇,而顼、喾皆自蜀土入帝中国。其后喾子放勋,以唐侯升帝位,稍东。及舜之生,《世本》言在西城,所谓妫虚(或作西域,大误)。西城于汉隶汉中。而《公孙尼子》曰:“舜牧羊子潢阳。”(《御览》八百三十三引)潢阳者,汉阳之讹(汉阳,凡汉水之阳皆得称之。此所指自在汉中,非《左氏传》“汉阳诸姬”及今汉阳地也)。《六国表》曰:“禹兴西羌,汤起于亳(《集解》:徐广曰:京兆杜县有亳亭),周以丰、镐伐殷。”《蜀王本纪》言:“禹,汶山郡广柔县人,生于石纽。”然则舜、禹皆兴蜀、汉,与顼、喾同地,即上世封略,舒于西方,蹙于东南,审矣。《传》称大皞都陈,神农、少皞都曲阜,颛顼都卫,舜虞邑实河东地,禹父曰崇伯鲧,后为夏室,在阳城中岳下。是五都皆偏东,亦其征伐所至,则留戍之,而帝者因以为宅。若周作雒邑以为天下大凑,非其本都。察其本都,奥区阻深,以丽王公,西方之人欤?
自黄帝入中国,与土著君长蚩尤,战于阪泉,夷其宗。少皞氏衰,九黎乱德,颛顼定之。当尧时,三苗不庭,遏绝其世,窜之三危。其遗种尚在,“三苗之国,左洞庭,右彭蠡”,不修德义,“外内相间,下挠其民,民无所附,夏禹伐之,三苗以亡”。自是俚、繇诸族,分保荆、粤至今。
自禹灭三苗,而齐州为宁宅,民无返志,与加尔特亚浸远。察彼土石刻:契者,亚细亚人,卒居商邑,未闻其归也。至周穆王,始从河宗柏夭,礼致河典,以极西土。其《传》言西膜者,西料特科,旧曰西膜,亚细亚及前后巴比伦(前巴比伦即加尔特亚)皆其种人。膜稷者,西膜之谷也;膜拜者,西膜之容也;膜昼者,西膜之酋也。其训沙漠及南膜拜,皆非是。又言“至于苦山,西膜之所谓茂苑”,此以著东西同言。“至于黑水,西膜之所谓鸿鹭。”鸿鹭者,神坛也。加尔特亚人所奉最上神,命曰衣路;其名与希伯来人所奉哀路西摩,亚拉伯人所奉亚拉,声皆展转相似,则鸿鹭其近之矣。又西膜种事亚普路神,义曰上天之子姓;转入希腊,变音曰亚泡路,而为光明洁清之神,声类皆似鸿鹭。大氐其神坛在黑水云。当穆王时,盖先共和纪元二百余岁,即加尔特亚既灭于亚细亚矣。然犹览其风土,省其士女。庄周曰:“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。虽丘陵草木之缗,人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。况见见闻闻者也。”其后《邶风》思西方美人,而《小雅》言:“彼都人士,台笠缁撮”,“彼君子女,卷发如虿”。台笠野服,不可施于都人。缁布冠者,始冠,冠而敝之,后不竟著(《正义》亦设此疑,而云:“士以上冠而敝之,庶人则虽得服委貌”,“而俭者服缁布。”案:《诗》明言“彼都人士”,何得以为庶人)。且妇人敛发无髢,即孰睹其卷者(《正义》谓:“长者尽皆敛之,不使有余;而短者若鬓,旁不可敛,则因曲以为饰、”尤迂)?明其非周宗法服,而念在西膜旧民也。
《穆传》又曰:“天子宾于西王母,乃执白圭玄璧以见。”案《释地》以西王母为四荒。西母与西膜同音;王,间音也。西膜民族,始见犹太《旧约》,本诺亚子名,其后以称种族,移名其地。穆王见其部人之大酋。大酋者,复以地被号。若《书》有将蒲姑,齐桓之斩孤竹,皆以国名名其君也。古者人君执神权,常自谓摄天帝。是故《西山经》言西王母如人,豹尾虎齿而善啸,蓬头戴胜;宜即加尔特亚所奉尼加尔神,其形半如人半如虎者,非大酋形体然,其所摄之神则然也《汉·地理志》言“临羌西北塞外,有西王母石室”,及“弱水昆仑山祠”。此其寝庙适在,而地绝远矣。
《穆传》又曰:“至于群玉之山,容成氏之所守”,“先王之所谓册府”。此亦信矣。自萨尔宫一世,已建置书藏。其书皆陶瓦为之,而雕刻楔文于方面,其厚三寸,其长三寸或至三尺六寸。宝书复圬,陶土于外,更刻其文。故历五千余祀以至今日,外虽毁剥,内书尚完具可读。中国初为书契亦然。观《说文》训“专”为“纺专”,又训曰“六寸簿”,足明古者以纺专任书。其后有簿、忽(今字作笏。笏也,簿也,手版也,三者异名同实),书思对命,亦以“专”名。最后称诸册籍曰簿,其义相引申矣。夫上世无竹帛、赫蹄,独取陶瓦任文籍之用。其山产玉,则亦因而采之,足以摄代,故群玉为册府,宜也。萨尔宫之在中国,斫木为耜,揉木为耒,不举文学,而亦无教令,独为书藏于其故国。后王怀之,知其自来,称之曰先王。穆王既西狩,因纪铭迹于县圃之上、弇山之石。亦以西膜民族,本以瓦石为书,则而效之,所以崇法先民,则刻石纪功自此始。
章炳麟曰:尚考方夏种族所出,得其符验,而姓氏次之。
古者“天子建德,因生以赐姓,胙之土而命之氏。诸侯以字为谥,因以为族。官有世功,则有官族。邑亦如之。”其后亦或以官赐姓,故曰彻官有百,“物赐之姓,以监其官,是为百姓。姓有彻品,十于王,谓之千品。五物之官,陪属万,为万官。官有十丑,为亿丑。”自品以下,皆称曰氏,而得氏者亦多术:“五帝三王之世,所谓号也。文、武、昭、景、成、宣、戴、桓,所谓谥也。齐、鲁、吴、楚、秦、晋、燕、赵,所谓国也。王氏、侯氏、王孙、公孙,所谓爵也。司马、司徒、中行、下军,所谓官也。伯有、孟孙、子服、叔子,所谓字也。”“巫、祝、匠、陶、段、梓、仓、庾,所谓事也”;“东门、西门、南宫、东郭、北郭,所谓居也。三乌、五鹿、青牛、白马,所谓志也。”
然上世自母系废绝,诸姓会最而为父系同盟,则邦邑、种族、姓氏三者,时瞀乱弗能理。何者?大上,民各保其邑落,百里之国,而种族以是为称。其后稍有蹊隧,乃更以王者之都为号。故舜称其民曰庶虞(《大戴礼记·四代篇》“于时鸡三号以兴庶虞,庶虞动,蜚征作”;《千乘篇》“祈王年,祷民命,及畜谷、蜚征,庶虞草”。是也),禹称其民曰诸夏(《说文》:“夏,中国之人也。”),周称殷民曰庶殷(《书·召诰》:“厥既命殷庶,庶殷丕作。”),皆以京师移言民种。近世四裔或称吾民曰汉,亦或曰唐,则邑居种族,其弗辨哉。姜,姓也,逋子为氐、羌(《后汉书》曰:“西羌之本,盖姜姓之别;”)马,氏也,援之溃卒为马留(隋唐时称马留,今曰马来由),其种族又因姓氏起云。
自《帝系》、《世本》,推迹民族,其姓氏并出五帝。五帝之臣庶,非斩无苗裔尔。《晋语》曰:“黄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。”《河图》亦言庆都生尧于伊祁(《御览》一百三十五引)。然则豪右贵种,固其邦贯为姓;细民无姓,而亦从其长者。黄帝十四子,分长一部,则因之姓其国地,与民盟誓,合符同徽,不得异志。亦犹北虏乌桓,氏姓无常,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(《后汉书·乌桓传》)。援之遗卒,隋末孳衍至三百户,而皆从其故帅,同氏曰马矣。当是时,史籍较略,民无谱谍,仍世相习,则人人自谓出于帝子,稷、契之托高辛是也。又上世习于战斗钞暴,而拥众多者常胜,其遇外族亡命,常尉荐拊循之,以为己子。希腊古史有言,受诺神以赫乔里神为养子,而罗马尼尔巴帝之世,其俗日浸。惟中国亦然,《离》言牝牛则详矣。又曰:“突如其来如、焚如、死如、弃如。”说曰:“突者,◎【亢去几加厶】也,倒子为◎【亢去几加厶】,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。”然则异族亡命,倍其家长,而畜逋逃者,方煦妪之,其后亦共为一姓。所谓技工兄弟者矣(社会学以技工兄弟别于天属兄弟)。
近在明世,荐绅之家,苍头百人。是时承平亡战,特以饥寒质鬻,然犹舍其氏族以从主人。况于五帝,部落至强,攻伐所至则摧破,以术招携,而他族革而从之也则宜。及夫分气受形,正体于上,以守宗祊者虽多,亦十而一已。若纬书《苗兴》之说,恒以帝者受命,功在远祖,虽起自草茅,必其前世尝为贵种,陵夷而在皂隶者。以实推之,不亦远乎(谱系至周世始确凿可信,夏、商犹惧未谛。前此多乱,纬书尤甚)!
上世同部男女旁午交会,无夫妇名。战胜略他族,女始专属,得正其位号。故败则丁壮旄倪悉戮,独处女被矜全,使侍房闼。蒋济《万机论》曰:“黄帝不好战,四帝各以方色称号,边城日警,介胄不释。黄帝叹曰:‘主失于国,其臣再嫁,厥病之由,非养寇邪!’遂即营垒,以灭四帝。令黄帝不虎变,与俗同道,则其民臣亦嫁于四帝矣。”(《御览》七十九引。案蒋济魏人,其言必有所据。)由是言之,师失其律,则弱女远嫁,彰也。
其次不以累囚衅器,使服力役,于是有厮养隶圉。则胜者常在督制系统,而败者常在供给系统。一部悉主,一部悉伏地为僮仆。转相混淆,同处一域,犹不能废阶级。印度《摩尼法典》,制国人为四阶,累世异礼。中国亦云:“天有十日,人有十等”;“王臣公,公臣大夫,大夫臣士,士臣皂,皂臣舆,舆臣隶,隶臣僚,僚臣仆,仆臣台;马有圉,牛有牧,以共百事。”隶僚以下,其始皆俘虏,而后渐以惩谪罪人。一人一族,升降不恒,则阶级自是废也。然其贾贩齐民,犹以财力相君,江左区区,旅寓菰苇,“一婢之身,重婢以使;一竖之家,列竖以役;瓦金皮绣、浆酒藿肉者,故不可胜纪,至有列耕以游敖,饰兵以驱叱。”(《宋书·周朗传》朗上书语)痛夫!十等之法,隶以下迭相君臣,其名则丧,实故在也。
夫妃匹亚旅,始皆略自他族,而与玉石重器金布畜产同俘,故一切资产视之。后世传其遗法:帑者,金币所藏也(《说文》),则称妇子曰帮;臧(藏本字)者,文书器物之府也(《周礼》宰夫注),而婢仆以臧获称。《书序》有俘宝玉,《春秋传》言内实四姬,明其所克获抚有,则人与资产不殊也。其次,怯懦者亡所略取,而歆专有,故鸠合部人,相为盟誓,使凡略于他部之妇,其息女皆从母姓,则无嫌于内娶。自是一部得并包数姓,而多县属母系。及父系既盛,谣俗未变,犹丈夫称氏,女子称姓,然其名实愆矣。
父系之始造,丈夫各私其子,其媢妒甚。故羌、胡杀首子,所以荡肠正世(汉王章对成帝语)。而越东有輆沐之国,其长子生,则解而食之,谓之宜弟(《墨子·节葬下篇》)。何者?妇初来也,疑挟他姓遗腹以至,故生子则弃长而畜稚,其传世受祚亦在少子。至今蒙古犹然,名少子则增言斡赤斤。斡赤斤,译言“灶”也,谓其世守父灶,若言不丧匕鬯矣。中国自三后代起,宗法立长,独荆楚居南方,其风教与冀、兖、徐、豫间殊,时杂百濮诸民种,其俗立少。故《传》曰:“楚国之举,恒在少者。”(《左氏》文元年传文。户水宽人《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》曰:案楚熊渠卒,子熊挚红立。挚红卒,其弟代立,日熊延。又熊严有子四人,长子伯霜,次子仲雪,次子叔堪,少子季徇。熊严卒,长子伯霜代立。熊霜卒,三弟争立。是亦未尝立少,盖楚国民间之法也。)其成法然也。
宗法虽萌芽夏、商间,逮周始定,以适长承祀。凡宗,别子为祖,继别者为大宗,继高曾祖祢者为小宗。大宗百世不迁。小宗四,亲尽,缌服竭,而移矣。婚姻则别以姓,宗法则别以氏。置司商以协名姓,而小史掌奠系世,辨昭穆,瞽矇鼓琴瑟以讽诵之,故能昭明百姓,无失旧贯。遭战国兵乱,官失其守,人知氏而忘系姓,赖有《世本》、《公子谱》等,识其始卒。然弗能人人籀读,故自周季至今,宗法颠坠。豪宗有族长,皆推其长老有德者,不以宗子。婚姻亦以氏别,虽崔、郭、唐、杜,灼然知出于一姓,犹相与为匹耦。礼极而迁,固所以为后王之道也。
凡姓世世不易,然其缘因母族,不废父系者,或一人二姓。故舜姓兼姚、妫。越为禹后则姓似,为楚族则姓芈。锡土因生而各统其德者,父子则亦殊姓。咎繇偃姓,其子伯益而嬴;唐尧祁姓,其子丹朱而狸矣。及夫异系同姓,惟部落杂厕,更迭雄长,以为故然。则黄帝十四子,其一厘姓(厘亦作僖),其一依姓(《晋语》)。禹生均国,其后为毛民,亦以依姓(《山海经》)。长狄氏亦以厘姓。颛顼生驩头,驩头生苗民,犹厘姓也(《山海经》。凡《山海经》姓氏世系之说,多有淆乱,姑依用之)。
凡氏数传则易。有支庶别氏于大宗,孟孙之有子服,季孙之有公鉏,荀氏之有中行也。有亡逃惧祸而更氏,夫概王奔楚为堂溪氏,伍员属子于齐为王孙氏,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也。有兼官、邑、字而为数氏,士又曰随、范,荀又曰智,郤又曰冀也。夫氏于国、邑者,封君以为恒义,及汉未绝,故赵兼因国以氏周阳(《汉书·酷吏周阳由传》),而折像者,其先折侯张江(《后汉书·方术折像传》)。然氏王父字者竟亡。其以事志,则久更舛驳丧实。晋之羊舌大夫者,或传说李果事,夸矣。中行穆子,尝一相投壶,因以事氏(《风俗通义》。案相投壶事在《左氏》昭十二年)。而投氏亦言本之郇伯,以投策称,此其割裂而成讹者(《广韵》十九侯:汉有光禄投调,本自郇伯,为周畿内侯;桓王伐郑,投先驱以策,其后氏焉。寻郇伯投策,史传无征。而中行本分于荀氏,则知投壶氏变为投氏,其人尚自知荀氏苗裔,然已忘得氏所由,遂造投策之说。凡姓氏书多展转传讹,而变复为单之氏,尤易傅会。所谓割裂成讹也)。
姓氏之大别,炳炳如此。其失,男子犹或称姓。当周时,楚有彭仲爽,于郑,姚句耳也,而汉有东平赢公。姜姓著者尤众,宜慕本返始者所为。观晋士氏出于刘累,绝迹千年,不称其族,及士会蘖子在秦,则复故为刘氏。氏有返始,其或返而称姓,宜矣。亦有姓氏同言,弗能审别。若僖姓、任姓出黄帝,祁姓出尧,曹姓出祝融。其在周世,曹有僖负羁,晋有祁奚(《潜夫论·志氏姓》云,晋之公族郤氏班有祁氏,是也。其于黄帝子祁姓下亦引晋祁奚,则非也),皆以其谥号封邑氏。风姓之任,周之曹叔末裔,并氏其国,与被四姓者绝异。故彭、姚、嬴、姜,或其氏族适与古姓同言,不诡自更也。独汉子南君嘉、褒鲁侯公子宽,用奉二王先圣祠祀,返姓曰姬(《汉书·恩泽侯表》),是乃为慕本耳。氏同者,公孙、桓、穆之伦,国有而非一姓。及夫夏出陈之少西,齐出卫之齐恶,秦出鲁之堇父,非伯禹、尚父、非子之裔。以故国为氏者,其不可同,亦犹负羁与僖姓之别也。夫王基产东莱,与大原王沉为婚。孔思晦祖尼父,而与孔末之后别族(见《元史·孔思晦传》)。虽在叔季,犹知其文字适同,其系世则不一祖。古之人乎,宜睹于是察矣。
章炳麟曰:余以姓氏分际,贞之《世本》,旁摭六艺故言,而志《姓谱》。盖《尧典》言“百姓”,今可著录者五十有二:
大皞风姓。炎帝姜姓。黄帝姬姓,其子青阳、苍林因之。其一亦称青阳,是为少皞,与夷鼓同为己姓。余子打酉姓,祁姓,滕姓(《晋语》作滕,《潜夫论》作胜),葴姓,任姓,苟姓(《晋语》误为荀,从《广韵》正;《潜夫论》作拘),僖姓(《潜夫论》作厘),姑姓,儇姓,依姓。而尧亦为祁姓。,高辛之子弃,亦为姬姓。高辛为房姓(《古史考》,见《御览》七十八引)。子契为子姓,尧子丹朱为狸姓。虞舜为姚姓,亦曰妫姓。夏后禹为似姓(《诗》亦为弋)。颛项孙吴回,为火正,亦曰回禄,有子陆终,生长子樊,为已姓,其后董父,别为董姓;三子篯,为彭姓,后复别为秃姓;四子求言,为妘姓;五子安,为曹姓,后复别为斟姓;六子季连,为芈姓。咎繇,颛顼裔子也,为偃姓,子化益为嬴姓。此三十姓,皆有谱谍系世,出于帝王:
夏时有仍曰缗姓(《左》哀元年传:“后缗方娠,”女子举姓。故贾侍中曰:
“缗,有仍之姓也。”)周以前霍国曰真姓(《史记·三代世表》索隐引《世本》)。殷遗民在晋者曰怀姓(《左》定四年传)。樊氏、尹氏曰庆姓(《潜夫论·志氏姓》)。春秋时四国:胡曰归姓,邓曰曼姓,狄曰隗姓,阴戎曰允姓。此八姓者,不知所自出。而《山海经》复有句姓(似即苟姓,疑不能明也),于姓,阿姓,朌姓,桑姓,几姓,鼬姓,威姓,销姓,烈姓,气姓,或系神圣而分在夷狄之域。《说文》有姬姓,㜣姓,娸姓(《说文》又云:“姺,殷诸侯为乱,疑姓也。”《春秋传》曰:“商有姺、邳。”洪亮吉曰:“姺、侁、㜪、莘,并同音,盖即有莘国也。”则《说文》言疑姓者,不为定据。又曰:“㑮,人姓。”段氏据《广韵》,知出何承天《纂文》。又曰:“垔,姓也。”亦属妄增。是等皆后世混氏为姓者,故皆不录),皆史官所不载者。
《山海经》虽夸,其道神巫,有巫咸,巫即,巫朌,巫彭,巫姑,巫真(《水经·涑水注》作贞),巫礼(亦作履),巫抵,巫谢,巫罗(《大荒西经》),巫阳,巫相,巫凡(《海内西经》)。咸、彭、朌、真(咸即箴),姓也。其他九巫,宜皆以姓著者。疑事之不可质,尚已。
其国:
风姓,任、宿、须句、颛臾、巴、流黄辛氏、流黄酆氏(见《海内经》、《海内西经》。巴、酆与姬姓之巴、酆异国。周之辛甲,盖出大皞。酆舒则不知何别也。凡《山海经》不尽可信,节取其雅驯者如此)。
姜姓,有逢、齐、纪、焦、申、吕、许、向、州、莱、姜戎。
姬姓,黄帝子,绝。
己姓,沈、似、蓐、黄、郯。
酉姓,白狄(《潜夫论·志氏姓》作蝤。蝤即酉)。
祁姓,黄帝子,绝。
滕姓,绝。
葴姓,滑、齐(《潜走论·志氏姓》。非周时滑、齐)。
任姓,谢、章、薛、舒、吕(与群舒、姜姓之吕异国)、祝、终、泉、毕、过、挚、畴。
苟姓,栖、疏(据《潜夫论》有之。然其为国为氏未谛,姑据为国)。
僖姓,长狄(作漆者,由来误“桼”也)。
姞姓,南燕、密须、逼。
儇姓,依姓,绝。
尧之祁姓,唐、杜、铸。
弃之姬姓,周也。分为管、蔡、郕、霍、鲁、卫、毛、聃、郜、雍、曹、滕、毕、原、酆、郇、邗、晋、应、韩、凡、蒋、邢、茅、胙、祭、吴、虞、虢、东虢、邦、丹(《郑语》桓公取十邑中有丹国。《吕览·直谏》:荆文王得丹之姬。故《潜夫论·五德志》姬姓有丹)、燕、隗、杨、芮、彤、贾、耿、魏、滑、密、沈、唐、随、息、巴、方、养(《潜夫沦·五德志》有)、刘、单、召、荣、甘、鲜虞、骊戎、大戎。
房姓,绝。
子姓,殷也。分为来、宋、空桐、稚、髦(一曰北殷)、时、萧、黎、小戎。
狸姓,房、傅氏,不知其国也。
姚姓、妫姓,虞、遂、陈、庐。
似姓,夏也。分为有扈、有南、斟灌、斟寻、彤城、费、杞、鄫、褒、莘、冥、越、匈奴。
己姓,昆吾、苏、顾、温、董、莒。
董姓,鬷夷、豢龙;
彭姓,大彭、豕韦。
秃姓,舟人。
妘姓,鄢、邬、桧、路、逼阳、鄅。
曹姓,邹、莒(《郑语》明言莒为曹姓,韦解又言莒为己姓,太史公又以莒为嬴姓,是三姓也)、兒。
斟姓,绝。
芈姓,楚、夔、罗、越。
偃姓,六、蓼、舒庸、舒鸠、桐、许、英氏。
嬴姓,秦、徐、梁、赵、葛、郯、莒(郯二姓,莒三姓)、钟离、运奄、菟裘、将梁、江、黄、修鱼、白冥。
缗姓,有仍。
真姓,霍。
怀姓,国绝。
庆姓,尹、樊、骆越(《潜夫论》言:“庆姓,樊、尹、骆”案:骆宜即骆越,《越世家》正义引《舆地志》:“交趾周时为骆越,秦时曰西瓯。”“南越及瓯骆,皆芈姓也。”言姓氏者古今不一,此无多怪)
归姓,胡。
曼姓,邓、鄾,
隗姓,赤狄也。分为洛、泉、徐、蒲、甲氏,留吁,铎辰,廧昝如,皋落氏。
允姓,阴戎。
句姓以下,国在《山海经》者,皆不能正言其地。姬、㜣、娸,亦然。惟威氏有南威,不知其女出何国也(《战国策》:“晋文公得南之威,三日不朝。”女子举姓,南之威犹《庄子·齐物沦》言“丽之姬”也。寻《说文》:“威,姑也。”《汉律》曰:“妇告威姑。”然威姑即君姑。《说文》:“莙,读若威。”则威可借为君明矣。训威为姑,殊非本义。《广雅·释亲》:“姑,谓之威。”亦承其误。窃以威本人姓,故其字从女尔。南威之国,尚无所考。至《广韵》引《风俗通义》云:“威姓,齐威王之后。”此则男子系氏而非姓)。而周封黄帝之后于蓟,重黎之后有程伯,高辛之后有商丘、大夏,不识其姓,以一人苗裔分数姓故。
凡此有姓之国,大略具矣。其支庶分析,各为氏族,则不具记。曰:芟夷其伪者,而本氏可睹也。
●序种姓下第十八
尧、舜、彭铿虽在世,古之名族,著于《世本》、《潜夫论》者不二三,而在亦未能指其庐井、识其乔本也。大人不悲故姓之雕.而悲夫戎部代起以潜吾宗室者。。明大祖革虏姓,令就汉族。汉族文二者削其一。自是系谍凌杂,不可斟理。顾炎武尝愤痛之。
然夷汉之殽,何渠自明世?当晋之衰,而孥错相乱者,既有萌矣。若渊、勒称刘、石、与赤县著族相掍,非独一二。独孤曰刘,而相似者三。杜伯自尧,独孤浑曰杜,而相似者四。房自丹朱,屋引曰房,而相似者五。
世皆曰中夏无金氏,尽金日磾裔也。至《广韵》则本其出于白帝金天之胄。又复姓有金留氏,其后削一不可知。隋文帝时,新罗王金真平谴使入贡。隋《东蕃风俗记》曰:“金姓相承,三十余叶矣。”(《通典》一百八十五引。)新罗本辰韩种。辰韩耆老,自言秦时亡命至此。自隋而上,三十余叶,则金氏故秦族也。今在中国者,日碑与金天,亦不知何别也。
齐大夫有长孙修。《世本》曰:食邑于唐,其孙仕晋,后号唐孙氏。汉世治《孝经》者,犹曰长孙,(见汉《艺文志》。晫晫自神明出。拓跋之部,亦有长孙氏,若无忌等,粲然为索虏。其沦隐者,未能明也。叔孙亦然,与鲁三家同号。
周,姬姓也,魏献帝次兄普氏署焉。宿,风姓也,宿六斤氏署焉。梁,赢姓也,拔列兰氏署焉。周之单子自文、武,魏之单氏自可单。上党之黎自黎侯,河南之黎自素黎。凡朱氏自邾娄,索头之朱自渴独浑。于之鼻祖自邘叔,其在东海,有定国,为汉丞相;北庭之于自万忸子。
更氏曰侯,侂本干宣多,自贺吐。更氏曰窦,侂本于广国,自没鹿回。
鲍氏著者,子汉有宣,在齐曰叔牙;窃之者自俟力伐。寇氏在汉,恂最卓荦,为大官,本苏忿生为周司寇,后以官氏,窃之者自若口引。羽之颉,为大夫于郑,窃之者自羽弗。连之称,齐臣也,窃之者自是连。费之长房,在汉为方士,袆于蜀执国兵秉,一曰自大费至纣臣费仲,亦曰自夏禹出于江夏,一曰鲁季孙后也;窃之者自费连,田千秋者,以乘小车称车丞相,子孙氏之;窃之者自车焜。黄帝之师,或曰封钜者,实受族曰封;窃之者自是贲。云敞,或曰祝融后也,又曰缙云氏者,受族曰云;窃之者自有连。
毕公之子曰季孙,食采于潘,楚则有潘崇;破多罗氏摭之。共叔与段干木后,皆曰段;檀石槐之后匹磾摭之。扬之在晋,食于步以为族;步鹿根氏摭之。汉之兴,而有陆贾、娄敬;陆者,步六孤氏摭之;娄者,伊娄氏、匹娄氏摭之。汉之亡,而王莽有臣曰甄丰;郁原甄氏摭之。
丘林氏曰林,错于放。丘敦氏曰丘,错于丘明。俟伏斤氏曰伏,错于博士胜。贺儿氏曰儿,错于御史大夫宽。可地延氏曰延,错于京兆尹笃。如罗氏曰如,错于陈郡丞淳。
汉之守巴郡者鹿旗,(见《风俗通义》。)戎乱之自阿鹿桓。庞俭母曰艾,(见《风俗通义》。)戎乱之自去斤。齐建之后曰王家,戎乱之自阿布思。(此惟安东王氏。唐成德节度使王庭凑,即胡种也。)
且拓跋曰元,齐欢曰高,尉迟曰尉,胡瑊曰浑,则元咺、高傒、尉缭、浑罕之裔,殆替绝矣。
汉詹事有蒲昌、见《风俗通义》。)武都之氐而有蒲洪。洪更氏曰苻,今迁讹为符云。中古鲁顷公孙雅,仕秦为符玺令,以得符氏,望于琅邪,此故有符也。汉大尉曰桥玄,望于梁国,其后书不正为乔。乔者,匈姓贵姓,而世为辅相,著于前代,录汉则不蔇。是其父籍踳驳,以乱官族,亦以悲矣!何氏亦有庐江、东海、陈郡三望,本韩灭,子孙分散江淮间,音讹变而为何。武仕晚汉为名臣;妥父以细脚胡入郫,而窃其宗。吴公于柯庐,其后为柯;利用于柯拔袭有之。
独《风俗通义》言吴夫概奔楚,其子在国,以夫余为氏;其后百济王亦氏夫余,世莫知其同异。汉则有鲜于妄人,荐第五伦者鲜于褒也,应氏以为箕子之世,今在朝鲜者,尚氏鲜于。二国与神州故同柢。
同柢者,其玉步同;异柢者,其玉步异。是以有黄中而无阴血,无所析也。非是,则羼于石民,烝尝于炎虑者,谓之沴气。自江左及唐,既有贩鬻图谱,自傅甲族者,北人尤嗜,进不耻腥羶,若元、高、长孙、尉、浑之属。虽一二出炎黄,亦自引致于近贵,明矣。
上世戎狄有树惇者,其享觐共主,白鹄之血以饮之,牛马之湩以洗之,鱼鞞鲛盾以卫之,翠羽菌鹤以观之,白旄纰罽以荐之,内向非不诚也。报之,则胙以侯王,隆以大长,明有旌节,幽有玉匣,独氏族未尝锡之以为宠。至唐,则有赐姓,蛮夷降虏,或冠以李氏。阿史那之削,上羾佚、籀。重胤故乌石兰氏,自更曰乌,以援枝鸣。虽韩愈依违其间。夷汉互贸,伪辞兹沓,昭穆无质,官氏启此而庙濯自彼。其不蘖芽于豪州受命之世,灼灼也。
然犹幸有高俭、柳芳、林宝之伦,辨伦脊,察条贯,成周小史之职,未废于地。先是贾、王诸钜人,多有撰录;其后虽邓名世、王应麟,皆章章有功。自永嘉丧乱以至晚宋,更九百年,戎夏捽久矣,犹有畛略,不即于汗漫无纪.亦二三明哲辨章之力哉!
蒙古人,遂放纷无次。至明大祖以行乞致南面,李善长、宋濂、王袆并起自蒿莱,不睹金匮,古学废秏,而姓氏失其律度,兹无谪焉。今又有忙氏、完氏、黏氏诸族,皆金元遗裔,遭明时宋北徙。此其略可辨程者。其余回种,亦日以善息,不可究度。
万物莫不知怀土,而乐归其本。不知地望,不能推陵谷;不自知其气类,不能观庙怪。故思古之情弛,合群恩国之念亦累累兹衰。古者贞系世,辨乡望,皆树之官府,铭之宗彝,誓之皇门,然则其民重弃种类。当其流散,而魂魄犹斟酌饱满,永怀其故老,至于台笠杂佩,一簪一履.悽悽怆怆;有事则率其类丑,以赴亟难。自荆翼之亡,赖三闾,九宗得复存立。江左衰微,其民挟注本郡,而不土断;闾伍不修,赋无所出,亦以爱类,得不沦于艽野,有以也。间者经纬诸子,历算、地形、六书、彝器诸艺,所在匡饬,而谱学不绍,旷六百年。故王道日替,民以风波,悲夫!
议者欲举晋衰以来夷汉之种姓,一切疏通分北之,使无干渎。愚以为界域泰严,则视听变易,而战斗之心生。且其存者,大氐前于洪武,与汉民通婚媾。婚至七世,故胡之血液,百二十八而遗其一。今载祀五百矣!七世犹倍进之。与汉民比肩,若日本之蕃别,则可也。
要之,无旷谱官,使流别昭彰。诸夷汉部族,其物色故不相掍者,董理则易也;相掍者,虽微昧不可察,或白屋无乘载,宜诹其迁徙所自,通踪迹之,以得其郡望,必秩然无所遁。虏姓则得与至九命,而不与握图籍,以示艺极。国之本干,所以胙胤百世而不易矣。巴、僰、賨、蜑吊诡之族,或分于楚、越,亦与诸华甥舅,宜稍优游之,为定差等,勿使自外。独有满洲与新徙塞内诸蒙古,今在赤县,犹自为妃耦,不问名于华夏。其民康回虐饕,墨贼无艺。有圣王作,傥攘斥之乎?攘斥而不殚,流蔡无土,视之若日本之视虾夷,则可也。
●原变第十九
人谓紫脱华于层冰,其草最灵。(《文选》王元长《三月三日曲水诗序》注引《礼斗威仪》:“人君乘土而王;其政太平,而远方献其珠英、紫脱。”“紫脱,北方之物,生植紫宫”。按:紫宫.即北极。今北冰洋亦有浮生之草,斯即紫脱矣。本非奇卉,以致远物为奇尔。)紫脱非最灵也,其能寒过于款冬已。鼠游于火,忍热甚也。海有象马,嘘吸善也。物苟有志,强力以与天地竞,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。变至于人,遂止不变乎?
人之相竞也,以器。风胡子曰:轩辕、神农、赫胥之时,以石为兵,断树本为宫室,死而龙臧。黄帝时,以玉为兵,以伐树本为宫室,死而龙臧。禹穴之时,以铜为兵,以凿伊阙,决江导河,东注于东海,天下通平,治为宫室。当今之时,作铁兵,为龙渊、泰阿、工布麾之,至于猛兽欧瞻,江水折扬,晋、郑之头毕白。(见《越绝书·外传·记宝剑》。)石也,铜也,铁也,则瞻地者以其刀辨古今之期者也。惟玉独无所见于故书轶事。
章炳麟曰:阖胡观于鞞琫瓃具之用?以知璋之邸射,古之刀也;圭之上郯,古之铗也;大圭杼上而终葵首,古之铁椎也;琮之八隅,古之矛与戟也。及玉,不足以刃人,而仅存其璏珌以为容观。武库之兵,出之典瑞,以为聘祭之币,斯无以竞矣。
竞以器,竞以礼,昔之有用者,皆今之无用者也。民无兽患,则狩苗可以废。社无鬼神,则朱丝、攻鼓可以息。自是以推.坐不隐地而跪稽,(按:坐不隐地者,多不欲拜稽。《元史·宪宗纪》禽钦察部酋巴齐马克,命之跪。曰:“身非驼,何以跪人为?”此其一事,其详在《礼俗篇》),庙不揆景而刻石,大臣戮者不赐盘水而拜恩,名实既诡,则皆可以替。
竞以礼,竞以形,昔之有用者,皆今之无用者也。冰期非茸毛,不足与寒气格战。至于今,则须发为无用,凑 理之上,遂无短毳矣。太古之马,其蹄四指,足以破沮洳。今海内有大陆,而马财一指。然则沧热燥湿之度变,物之与之竞者,其体亦变。且万族之相轧,非直沧热燥湿之比者也。
若是,人且得无变乎?浸益其智,其变也侗长硕岸而神明。浸损其智,其变也若跛鳖而愚。其变之物,吾不能知也,要之,蜕其故用而成其新用。
吾不敢道其日益,而道其日损。下观于深隧,鱼虾皆瞽,非素无目也,至此无所用其目焉。鲸有足而不以厹,羖有角而不以触,马爵有翼而不以飞,三体勿能用,久之则将失其三体。故知人之怠用其智力者,萎废而为豦蜼。人迫之使人于幽谷,夭阚天明,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,亦萎废而为豦蜼。防风,釐姓也,后为侨如。马留,天汉之士卒也。(《唐书·南蛮·环王传》:“又有而屠夷,盖马援还,留不去者,才十户,隋末孳衍至三百,皆姓马。俗以其寓,故号‘马留人’,与林邑分唐南境。”按:今马留遍殖南洋,孳乳固广,而彼土故种,亦沿其称号也。)今其 颜色苍黑,其思虑不徇通。自亚洲之域,中国、日本、卫藏、印度有猿,其他不产。澳洲无猿,亦无反噍之兽。出其无者,化而为野人矣。其有矣,庸知非放流之族,梼杌、穷奇之余裔,宅岫窟以御离鬽者,从而变其形也?以是为忧,放“无逸”之说兴,而“合群明分”之义立矣。
章炳麟曰:物不知群,益州之金马、碧鸡。大古有其畜矣,沾沾以自喜,踽踽以丧群,而亡其种,今仅征其枯腊。(凡僵石,皆生物所化,亦有本是金石,而生物留其印迹者;又有生物已化去,而他金石之质往代其壳,与原式无异者。是盖鸡马枯壳已化,而金碧代之也。)知群之道,细若贞虫,其动翃翃,有部曲进退而物不能害。山林之士,避世离俗以为亢者,其侏张不群,与夫贪墨佣驽之役夫,诚相去远矣。然而其弊,将挈生民以为豦蜼。故曰:鸟兽不可与同群。
合群之义,其说在《王制》、《富国》;知人之变,其说在《八索》。
●族制第二十
形天无首而舞,跋难陀龙无耳而听,阿那律陀无目而见。(见《楞严经》。)藉弟令非诬,其抑者若珊瑚与水母,动物而虚其脑也。若夫五凿异处,而视听之舍殊,此奚足眩矣?思士不妻、思女不夫孕也,舜若多神之无身触也,(亦见《楞严经》。)此非殊舍也,而犹若是。意者其犹电鱼之储气,将不行而至者邪?以电卧人,能使前知若远游,所睹星辰、水波、山谷、人物、虫兽、车马,诡谲殊状,皆如其志。(瑞典人著《催眠术》,言以电气使人熟睡,能知未来,及知他人所念,或见异物殊状,有千里眼、梦游诸名。其原出于希腊。晚有《曼司奚立士姆》及《汉坡诺忒斯没》诸书,今皆命曰精神学。盖列子而极化人、易人之虑、谒王同游诸事,皆非诬也。)要之,万物莫神于辟历,苟非骸质,犹无以觉无以传矣。圣王因是以却鬼神,而天所生。
上古受姓皆以母,而姬、姜、姞、姚从女。自黄帝于为十二姓,著之图录,冀统以父,然不能无棼乱。是故赢氏之祖不章,而秦之先乃谍系颛顼,以出于其孙女脩故。(《秦本纪》):“秦之先.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。女脩织,玄鸟陨卵;女脩吞之,生子大业。”《索隐》曰:“秦、赵以母族而祖颛顼,非生人之义也。”“《左传》,郯国,少皞之后,而嬴姓盖其族也。秦、赵宜祖少皞。”案:少皞,己姓,《索隐》误。)且诸侯皆一本,惟六、蓼,则并祖咎繇、庭坚。庭坚者,颛顼之才子。(《古今人表》列高阳才子八人,以咎繇代庭坚,竞谓一人二名,此误。)女脩于庭坚,盖姑姊妹。母系者传甥,是以舅甥两名其祖。(《族制进化论》曰:世有不传官位于子,而传姊妹之子者。此由女系亲族法。故拔德儿曰:罗安高之市府酋长四人,皆国王甥也;王子不得嗣位。海衣说中部亚非利加之俗亦然。佗斯佗士史载日耳曼古代风俗,曰:舅与从母之爱其甥,犹父之爱其子;甥爱舅与从母,或过其父;敌国交质,不取子而取甥,独财产传之其子耳。印度之连波人,夫以财物少许与妇,买其子归,冠以己族,始得专有;其女则必归妇家,而夫不得有也。班古罗夫之书所载亚美利加之其尼路人,传财产于女系子孙;初克佗人,儿童将入学校.父不命而舅命之。皆重甥之征也。)传称咎繇子为皋子。(列女·辨通传)。皋即咎。)惟咎繇亦称陶叔,(《易林》需之大畜。)而许由者实咎繇之异称。(后有附说。)以是知繇者其名,咎则犹咎犯也。(舅犯,古多作咎犯。)咎繇既传子母系,己亦从其宪典而授之甥;自甥称之曰咎,其后遂以为成俗习言,犹咎犯也。故化益虽以繇子,而别其姓曰赢,独国邑未蔇以授人耳。(见后附说。)胥臣曰青阳,方雷氏之甥也;夷鼓,彤鱼氏之甥也;方以明彰族姓,而亟言甥,即黄帝子犹有母系,无疑也。嗟乎!核丝之远近,蕃萎系焉。(传称“男女同姓,其生不蕃。)故父党母党七世以内,皆当禁其相婚,以血缘大近故也。)遗传之优劣,意智系焉。血液之袀杂,强弱系焉。(言人种改良者,谓劣种婚优种,其子则得优劣之血液各半;又婚优种,其子则得优种血液6/8,至七世,则劣种血液仅存1/128,几全为优种矣。)细胞之繁简,死生系焉。(生物学之说,谓单细胞动物万古不死,异细胞动物则无不死。然其生殖质传之裔胄,亦万古不死。)民之有统也,固勿能斥外其妣矣。观于深山大泽,而知其将生龙蛇,素成之道,书之玉版,其慎始敬终也。民之蔡哉!
平等之说盛,而第高下者,持其故以相诘,曰:女智必不如士,胡蝶以争女也,而华其羽毛;鸡以争女,故生冠距;师子惟争女,故修项被鬣。其丽且武,皆以争而擅子其牡。虽人,亦动物也,自大上而静瘱者不增其材力,又常迫妊娠,至不能事事,是以《梓材》怜之,目媰妇也,鳏寡也。妪之必厚,其权则必不得均于士矣。圣王因是以贵世适而尊称庙,天子则及其大祖,虽文母犹系之子,世适之贵也,亦曰遗传尔。其敝至于任用一姓,而贵戚之卿守其胙。守胙者,诚宵其祖父,不丧蝉嫣,世卿奚讥焉?夫遗传,若冰之隐热矣,隐于数世,越世以发,以类其鼻祖,不必父子。故商均不宵舜,而宵鼓叟;周幽不宵宣,而宵汾王。
且性犹竹箭也,括而羽之,镞而弦之,则学也。不学,则遗传虽美,能兰然成就乎?登齧肥乘坚之童,而摈羊裘之骏雄子椓杙,其道莫颇。圣王因是以革世卿而官天下,曰:弗乎弗乎!白雉不贡,泗水不出鼎,吾已矣夫!仲尼之遏于季孙、田成子,而不得进;子弓之骍角,而不得十二游以南面。遏之也力,故创之也甚。
虽然,使上古无世卿,又安得仲尼、子弓也?彼共和商往,其任国子者,非以贵贵,惟竞存其族故。不然,今吾中夏之氏族,礧落彰较,皆出子五帝。五帝之民,何为而皆绝其祀也?是无他,夫自然之洮汰与人为之洮汰,优者必胜,而劣者必败。叡哲如五帝,氓固奔逐,喘弗能逮矣,则又封建亲戚以自屏翰,迫劫其异族使为一宗;不宗者以律令放流,屏于大荒深阻丛棘白草之间,以伍戎狄。繇轩辕以至孔氏,几二千年,其名子姓者至于百姓千品万官亿丑,非其类者,又安所容其趾乎?
且古之洮汰,亟矣!故戚施直鏄,籧篨蒙璆,侏儒扶卢,蒙叟修声,聋聩司火,有时而用之。若夫童昏、嚚瘖、焦侥,官师之所不材也,以实裔土。夫屏之裔土者,惧其传疾以败吾华夏之种,故蹙蹙焉洮汰之也。(凡负伤遗传,如狸犬或失其尾,则所产者亦无尾;人或堕指,其子亦无指;又骈指至六七者,或数代皆同。此则形骸疾眚,皆有遗传矣。古之人,未尝不僭滥于赏罚。欲良其种也,则固弗能舍是。
比端门之有命,而种既良矣,尽天下而皆出于厉山有熊,则孰为其优?而孰为其劣?于是废世卿,释胥靡,与天下更始。三古之世卿,若执桃茢以赤发其不材之种,然后九州去其狼扈,而集其清淑。虽竞存,非私也。今至于桓、文,四裔之孤偾,其有以干吾族纪乎?其皆吾昆弟与皇之耳孙矣。虽不竞存,无进于其公也。自非前世之竞存,则仲尼、子弓雕额冒耏也久矣,又安得渊圣之材,而制是法乎?
制法有程,而种之日进也无程。使人人之皆角犀丰盈者,必革其恒干。革干之道,非直严父,亦赖母仪焉。《十翼》以《归妹》为天地之大义,(上《系》:“《易》有大极,是生两仪。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”虞注:“四象,四时也;两仪,谓乾坤也。《乾》二五之《坤》,成《坎》、《离》、《震》、《兑》。《震》春,《兑》秋,《坎》冬,《离》夏。故两仪生四象。《归妹》卦备,故《彖》独称天地之大义也。”此则《风》始《关雎》,《书》首“厘降”,义皆该之矣。又案:自大极而两,而四,而八,则自八而十六,而三十二,而六十四,自可比类,非邵雍之私说也。今生物学家谓细胞极球,一裂为二,二裂为四,自此为八,为十六,为三十二,为六十四。是即《归妹》之旨。)其成绩究乎“使跛能履,使眇能视”。(《集解》本“能”作“而”。《履卦》亦然。然《释文》不出异文。据虞注,则作而;据《履》卦侯果注,则作能。案:废疾负伤,若夫妇同病,则必为遗传;若妇非跛眇,则幸可改良。凡改良之说,视此。)乌乎,民之蔡哉!
○附:许由即咎繇说
唐、虞以贵族行禅让。瞽叟者虞君,而舜其世适也,不欲以天位授庶人。
太史公称“尧让天下于许由”,宋氏《尚书略说》以为伯夷。其义曰:“《大传》、《阳伯》,郑谓伯夷掌之,《左》隐十一年传:‘夫许,大岳之胤也。’《墨子·所染》、《吕氏·当染》,皆云‘舜染于许由、伯阳。’伯阳,阳伯也。故知许由即伯夷矣,史言尧让许由,正傅会咨岳巽之文也。”此其说知故勋之不禅布衣,其实犹未审谛。
案,《吕氏》高注,谓“伯阳即老子”。说诚诬缪,然《尸子》言“舜得六人,曰雒陶、方回、续耳、伯阳、东不识、秦不空,皆一国之贤者也。”(《御览》八十一引。)是固别有伯阳,非许由矣。
余以许由即咎繇,《古今人表》书作许繇,正与咎繇同字。《夏本纪》曰:“封皋陶之后于英、六,或在许。”(皋陶即咎繇。)古者多以后嗣封邑逆称其先人,以其子姓封许,而因称咎繇曰许繇,亦犹契曰“殷契”,(盘庚迁殷,始有殷名。契始封商,不曰殷也。而《殷本纪》亦称“殷契”。)弃曰“周弃”,(大王迁岐,始有周名。弃始封邰,不曰周也。而《鲁语》云“夏之兴也,周弃继之”。不一一曲譬也。禅让之说,本在夏世。《夏本纪》言“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,且授政焉”。而皋陶卒后,乃展转讹迁,以为尧让。古事芒昧,未足怪也。
《伯夷列传》云,“余登箕山,其上有许由冢”。《夏本纪》言“益让帝禹之子启,而辟居箕山之阳”。益固咎繇子也。高注《吕氏·当染》,以许由为阳城人。箕山者,下临阳城。(《括地志》曰:阳城,县在箕山北十三里。)由冢在是,归葬故里也;益辟在是,誓守父墓也。亦犹禹辟商均于阳城,阳城以北为崇伯之国,将守故封,而视终身不奸天室之政矣。(《夏本纪》正义:阳城县在嵩山南二十三里。案:嵩本作崇,即崇伯鲧所封。禹、繇封邑相邻,特分南北耳。)若《皇览》言咎繇冢在庐江六县,与许由箕山不相应。此犹尧葬济阴,(五帝本纪》集解引刘向及《皇览》。)而《墨子·节葬》以为蛩山,《吕氏·安死》以为谷林。舜葬九疑,(《五帝本纪》。)而《孟子·离娄》以为鸣条。古事芒昧,亦未足怪也。
又,《御览》一百七十七引戴延之《西征记》曰:“许昌城,本许由所居。大城东北九里,有许由台,高六丈,广三十步,长六十步。由耻闻尧让而登此山,邑人慕德,故立此台。”是说则后起者。然许昌即许县,与阳城同属颍川。(《续汉·郡国志》。)则意咎县封邑,本自阳城达许,其后世封许者,亦即守其故土,未可遽定也。
或曰,墨、吕既著舜染许由之文,又言禹染于皋陶、伯益,诚使许由、咎繇为一人,何故变名更举?是则以尧让之謣言,远起三季,墨、吕固习闻焉,而不察其为异称也。
●民数第二十一
阴阳之气,发敛之度,无古今一也。丛林乔木,不一日而兹,惟蠛蠓醯鸡欤?蠕动群飞,其卵育亦不迮。人者独异是。
自赢氏以前,里闾什伍之数,尚已。盖汉平帝元始二年,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。后汉和帝永兴元年,口五千三百二十五万。(此据《续汉·郡国志》注引伏无忌所记。东汉户口,此为最盛。)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,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。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,廿五千八百八十三万。明神宗万历六年,口六千六十九万。清兴以来,康熙四十九年,口二千三百三十一万;乾隆五十九年,口三万七百四十六万;道光二十八年,口四万二千七十三万。其辜较如此。
夫自元始以未,至于康熙,千七百年,民数不相越。及乾隆之季,相去财八十年,而民增十三倍。此何说也?借曰天下久无事,民不见水火蜂刃,故日以孳乳。然自建武以逮和、安,由天宝溯贞观,中原无狗吠之声者,其距年亦相等,而倍不至是。借曰疆域袤延,前代所未有。未有者,即回部耳。汉尝开朝鲜、高句骊,以为乐浪、玄菟,今亦未能郡县之也。蒙古今为汗,羁属理藩。唐时则且灭突厥,以置刺史。较其长短阔陿,亦略相当。且沙漠之地,固稀人而旷土,其户口何足选?天府所登,未越九州也。
章炳麟曰:均庸调于地者,始自康熙朝。自康熙而往,上蔇秦、汉,民皆有口赋。有口赋,则民以身为患,虽有编审,必争自匿矣。有司惧负课,会计其数,又十而匿三四。口赋既免,贫优于富厚,游惰优于勤生。民不患有生,虽不编审,而争以其名效于上矣。故乾隆之民数增于前十三倍者,曏之隐窜伏匿者多也。且升平之世,疆吏喜以膴盛媚于上。彼将曰:“袤0民数,既不足以累郡县,圣灵斐然,宜有所润色,以乐主听,则虚增之可也。”非直虚增尔,户籍属草稿,多受成于保甲。一人而远游,地既鬲越,有司不相知,榜其名家,复榜其名在所。及要最既上,无校雠者,卒不为删除緟复。若是,则以一人为二人也。一隐之,一增之,故相去若丘各,至十三倍其旧。然则元始以来,民必有盈万万者也。乾隆、道光之世,民不过倍万万也。
虽然,古者乐蕃遮,而近世以人满为虑,常惧疆域陿小,其物产不足以袭衣食。今淮、汉以南,江皋河濒沮洳之地,盖树艺无瓯脱矣。东南之民数,宜必数倍前代。使辟地于巨岛灌莽间,则邻国先之。使从事于河、雒,昔之膏腴,今乃为沙砾。地质易矣,不可以植稻粱,而犹宜于嘉卉,莫挈之则窳也。故弱者道殣,强者略夺。终则略夺不可得,而人且略夺之。章炳麟读《小雅》,至于“螟蛉有子,蜾蠃负之一,欳然叹曰:乌乎!后司农见之矣。言有万民不能治,则能治者将得之也。
●封禅第二十二
乌乎!后世之封禅,侈心中之,而假于升中燔柴以恣其佚乐,斯无足论者。
夫古之升中燔柴者,曷为者也?封大山,禅梁父,七十有二家,以无怀为最近。当是时也,天造草昧,榛薄四塞,雄虺长蝮.尽为颛民害。人主方教民佃渔,以避蜚征之螫,何暇议礼?然则其所以封禅者,必有所职矣。
吾尝以为古之中夏,赢于西极,而缩于东南。东南以岱为竟。徐扬淮海,禹迹之所蹈,同于羁糜,有道则后服,无道则先强,故《春秋》夷吴、越。成周之盛,淮夷、徐戎,其种族犹吾人,而以其椎髻之俗,憬然犯南甸。若然,自岱西南,王教之所不及。
帝王治神州,设险固守。其封大山者,于《周礼》则沟封之典也。因大麓之阻,累土为高,以限戎马,其制比于蒙古之鄂博。是故封禅为武事,非为文事。彼夷俗事上帝,故文之以祭天以肃其志,文之以祀后土以顺其礼,文之以秩群神以扬其职。是其示成也,则犹偃伯灵台者也。
三王接迹,文肆西质㒠,而本意浸微。丧其本意,而日行以蒲车、恶伤山之土石草木者为“仁物”也。
夫国有峤嶞,不崇其高,堑之凿之赭之荡之,以为魁陵粪土,即有大寇,其何以御侮?为封域计,土石可伤邪?
古者野庐几竞,宿息井树。单襄公有言:“列树以表道,立鄙食以守路。”故至于侠沟丛树,而戎车疐矣。为封域计,草木可伤邪?
然则所以恶伤土石草木者,在彼不在此;所以用蒲车者,在彼不在此。先王以“仁物”叫号于九围,而实阴收其利,故封禅可尚也。
嗟乎!赢、刘之君,南殄滇、粤,而北逐引弓之民,其所经略,则跨越乎七十二家之域矣。去病以武夫,知狼居胥之可封,而人不以僭越罪之也。使汉武寤于此,则岱宗之彻迹可以息矣!